not because of death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重看《甜蜜蜜》，照例還是在三個老地方感動得一塌糊塗。

自虐地問，是否因為對死亡過於敏感？

我想我只是無法忘記，那些浮世的悲歡……

 

姑媽

半島那次與他共進晚餐，是她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因為短暫，所以用了更長的時間去追想；因為再沒有後來，所以只能把這僅有的一次事實，放在心盤裡翻來覆去地碾磨。

他也許不怎麼想起當年的她，所以他並不會在意她的遲暮；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當年的他，所以也好，她也不會聯想他的不堪。

其實威廉·荷頓也有年老體衰的一天，而且這一天，明顯會比姑媽的來得更早。

當他失去了對於年輕女子的吸引力，當他落魄潦倒無人理會，當他再一次醉臥街頭……他未嘗不會想起若干年前那一段風流韻事，以及當年事件中的那個妙齡中國女子——哪怕想起她時，他只是在那裡緬懷他自己的青春。

大洋彼岸、中國、香港、平民區、一間斗室裡，她說她不後悔，她說她很快樂，我相信的。

當她取出他們的合影，他的西裝，她從半島酒店偷回來的杯盞刀叉……曾經懷疑過的，曾經將信將疑的，曾經半信半疑的，無一例外都被感動了。

不久她就死了。

所有的偶然相遇，所有因偶遇而生的執著，所有的歡愉，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希冀，所有的落寞……都隨著她的離開一同煙消雲散去。

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主角，她只是他生命中無關痛癢的一個配角——如今，配角永遠離開，主角也就此息影，從配角的生命中淡出隱去……只剩下觀眾，只剩下我們，被曾經上演的故事感動著，很久，很久。

 

豹哥

殮房裡，她看著他背上的刺青，悲極反笑……

威猛的青龍白虎堆里，藏著一隻小小的，小小的，米老鼠。

顛沛一生的黑社會老大，什麼場面沒見過，好人壞人都沒少殺……到頭來血腥褪盡，在背心為他的所愛留下一隻卡通老鼠。

笑過之後，淚水噴薄而出。

她捂著嘴試圖向周圍不解的眼神解釋——解釋什麼？解釋她為什麼一邊笑著一邊流淚？解釋她為什麼哭著哭著卻又微笑了？——解釋她的男人為什麼會做出那麼滑稽的事情。

她一定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米老鼠時，那個傻男人的解釋是——「我帶了一個朋友來，聽說你很怕他哦！」

……

她也一定不會忘記，那個雨夜，當她鼓起勇氣去和他說分手。

假如當時他仍然一呼百應，就算是死她也要分手，絕不會屈服於任何威脅。

然而當時他正遇變出逃——分手的好機會，他自身難保，未必有心思有閑暇報復她——但是這個不太可能屈服於威脅的女人，最終屈服於她的善良。

其實他一早洞穿了她的目的，卻從不曾想過要威脅——

「傻女，男人還怕沒有嗎？回去洗個熱水澡，明天一早醒過來，街上男人一抓一大把，個個都比豹哥強！」

如果他要用威脅來留住女人的身體，那他才是最衰最沒用的男人。

寬厚的老男人，比有權有勢卻只懂得用權勢威脅女人的黑社會老大更有感染力。

她終於留下來和他同甘共苦，一度，不是沒想過要同他生兒育女，一起過平淡如水的日子……

他卻死了，那麼突然地死在一群為非作歹的毛孩子手裡……曾經叱吒風雲的黑社會老大。

如果我感到悲愴，那並不是為他不值。

我只是在想那個正巧去了洗衣房的女人。

然後，我就在螢幕外，陪著她又哭又笑。

 

鄧麗君

明星突如其來的離世讓她在街邊的電視機旁久久駐足……接著是他。

兩個人在地球兩端兜兜轉轉數十載，為了尋找對方，也曾經徬徨過輾轉過狂奔過……最終卻是在異鄉，在那樣一種場合下，因為對於同一個人，對於同一段過往的記取，重又四目相對。

驚，喜。

你不會怪我再一次被輕易激出眼淚吧，你也知道，此刻我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誰。

所謂的哀而不傷，是對這一對重逢的人而言的——鄧麗君見證了他們的青春歲月，見證了他們對彼此的愛，此刻又見證、甚至創造了他們的重逢……他們一輩子都會記得她，感激她。

所謂的沉痛，卻是留給了鄧麗君的家人、朋友……還有那些也許並不曾被她見證什麼，卻依然深愛著她的陌生人。

我當然不會認為鄧麗君的存在價值會因為多見證了一段愛情而得到多大的提升，我只是作為一個個人，不想隱瞞我的感動。

如若換成是他，我卻寧可不要任何的見證，我不想聽到有人說，愛他是因為他見證了自己的青春歲月。因為我一直相信，愛並不需要那麼多的理由。



三場葬禮。

仍然能夠哭我眼睛還有用。

 

哭，我為了感動誰？

是因情生淚，還是因淚生情？

我們流淚是因為被流淚的對象感動？還是被眼淚本身感動？或者只是被淚流滿面的自己感動？

眼淚會是輕賤的嗎？

你是在為失愛悲痛？還是在沉溺於自傷自憐？

如果是前者，我想說的是，為此所流的淚，每一滴，每一行，都不是輕賤的。

雖然悲痛完全無補於事。

 

該舊題重問了：我是否對死亡過於敏感？

想了想，作了這樣的回答——

我們從來都是容易在死亡面前感動，但是感動我們的卻從來不是死亡。

 

「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
and，not because of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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