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的製造

人們往往把愛情拔得太高，把性貶斥得過低，在對高尚愛情的虛幻憧憬中，人們也同樣虛幻地為著慾望的濫觴而焦慮。結果是在雙重虛妄中錯失了對真正問題的把握。這個問題當然涉及性與愛之間的關係，但是這關係並不如我們所常常誤以為的那樣，比如當我們說性離開了愛情便失去了它內在的意義和真正的價值時，我們認為沒有了愛，單純的慾望會構成一個問題。可事實很可能與我們的臆斷相反：沒有了慾望，愛情才真正是個問題。

這部影片講述的就是失去了慾望的愛情所面臨的尷尬。於觀影中見證了這種尷尬的觀眾——我——很願意試圖去解答它。

影片的男主人公是成人電影行業從業人員，具體負責表演一事，他也就是我們所謂的AV男優，而他所從事的職業的性質乃是製造慾望。「製造慾望」是個很詭異的表達，因為慾望常被看做是單純直接性的東西，它自然地產生，直指對象並一次性地自我消耗。這種動物式的對慾望的理解很容易讓我聯想到每當交配季節就自發地前往《動物世界》拍攝現場進行交配的獅子老虎。不過人的慾望更為特殊之處恰恰表現在它的不遵從自然的節奏。人們頻繁地慾求，當然不是受了大自然的號召，而是受了自己的蠱惑——我們的慾望是製造出來的。由於慾望作為製成品的性質，它就不能夠是純粹的自發性和直接性，而是必然帶有人性的形式。就這個意義上說，純粹的慾望在人類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只能在理念中被設想。因此人類的慾望乃是這樣一種東西，它不斷地被製造出來，同時又製造出它自身的副產品——它的偉力曾被人們用神秘的禮儀來讚嘆，從而發展出了對人類自身精神的反思；它也曾引導藝術和文學的前進，從而鍛造出它最為精緻的作品——愛情。因此，慾望是愛情的動力和指引，它不僅在愛情的背後，也在愛情的前方。

男主人公直接面對的就是性，然而卻是作為虛假慾望的性。因為為了製造出慾望以召喚起人民的勃起和濕潤，AV行業的工作人員不得不考慮繁瑣的技術細節。然而這是要付出代價的，好比一個魔術師為了製造好奇不得不首先將好奇製作的真相瞭然於胸一般，AV優伶們也必須直面最為殘酷的現實——在虛假破碎的情境中反覆地操練。技術手段的運用可以製造出最為惹火的場面，比如影片開頭男主人公的西瓜大戲。但是這種製造本身卻給製造慾望的人帶來了慾望的消散——我們看到男主人公偷偷地倒掉了女主人公為他熱情奉送的西瓜汁。這種消散直表現為男主人公性興趣的全部喪失。我們可能會說大概是他做的太多了（生理上的解釋），也或許會說，慾望的喪失是審美疲勞的結果（心理上的解釋），但是我更願意相信這個問題既不是生理上的，也不是心理上的，而是存在意義上的。男主人公面對的是這樣一個存在問題：慾望的喪失，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份——性——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被消磨得了無生趣。如果說這是一種匱乏的話，那麼這個匱乏必須在他的生活中找到新的充實。男主人公選擇了對愛情的指望，我想那段人魚（由男主人公扮演）的歌唱一定表達了他的這種需求。

如果說男主人公對愛情的需要源自於慾望喪失後的匱乏（want），因而也是一種要對匱乏進行充實的「慾望」的話，那麼女主人公則直接對慾望本身進行慾求（want）。愛情的動力是來自背後的慾望。因此男女主人公的相愛是真實的，彼此戀愛之初的相處也是愉悅的，只不過這種愉悅最終不得不面對尷尬，因為慾望也在前方召喚著愛情前來光臨。所以當兩人的愛情「進展」到對性的要求時，兩個人彼此進入到了痛苦的尷尬：一方是努力超拔出性的可怕折磨直升到單純輕鬆愉悅生活的天空，另一方卻時時試圖將對方拉進性的欲仙欲死的海洋。向上超脫的慾望和向下沉醉的慾望彼此錯位，只可惜兩種慾望並不是相同的——在男方，乃是抽象的空洞的失落的慾望；在女方，乃是具體的飽滿的噴薄欲出的慾望。這就是故事中我們所看到的尷尬，可以稱之為沒有慾望的愛情之尷尬。所以我更願意把故事中（也許現實中也是一樣）的問題歸結為「沒有了慾望，愛情怎麼辦」，而非「沒有了愛情，慾望怎麼辦」？我們在故事的結尾看到了這個問題的短暫的指示與解答：男女主人公隔著一堵牆透過窗戶相互眺望，男主人公在施之於AV女優身體上的活塞運動中竟然達到了性的高潮（這當然是由於角色錯位的結果，男主人公把女主人公當作了他身下的人），並在向著女主人公嘴巴的一次持續噴射中達到了慾望與愛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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