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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陳

2008-08-03 05:54:51

像人——那心生蓮花的悲憫


    像人,形如大象的畸形人;像人,一場社會道德與人性醜惡的較量;像人,悲憫與仁慈的施與受。大衛.林奇這部《像人》裡邊畸形兒的造型,當然與《橡皮頭》那畸形兒的cult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就如看起來似是而非的悲傷旋律,帶來的音樂觸感也都不一樣。一個固然辛勞卻仍舊有希望在那裡,一個是絕望的,從頭到尾,絕望紮根到底。

    那心中的悲憫於何處開始?愚蒙初啟?還是大徹大悲之後?不,不是的,是從他罩著頭罩,蹣跚挪步入醫院之時,心中的悲憫就一點一點湧動出來,匯聚在心底,慢慢匯成一灣柔波。在某個鏡頭、某句對白的那瞬間,柔波一點點溢出眼眶,滑落臉龐,彷彿那於其中受難、懺悔的人,是我自己。

    那罩上細孔,像是這個世界所能給予他的唯一的窗口,細得旁側艱難。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他的聲音,他的靈魂,他是如此纖細至生怕發出一絲聲響傷害眾生。而他小心翼翼收藏的,卻是如此珍貴的人之為人的根據,世界衡量物種的準則呵。他藏身於最底層的陰暗處,層層暗門彷彿通往地獄,揭開簾幕原來不是撒旦,是一個不被視之為人的人。他低眉垂目,生怕與誰誰的眼光對觸就要殺人於無形。他是如此小心善良啊,站起來,轉身,跳舞,他如籠內受訓的大象,那麼笨拙,卻又溫馴。那是他第一次與科德醫生的相遇,相遇得那麼處心積慮,卻又節外生枝,幸好仍能柳暗花明。

    他匍匐在眾人腳下,那麼低那麼低,掩藏起他說話寫字與閱讀的能力,掩藏起他「雖然穿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會懼怕」的勇敢,掩藏起他關於聖經詩篇第二十三節的虔誠與熱愛。他顫巍巍地發出第一個聲音,而後第二個,第三個……乃至與陌生人暢談無異,然他卻又是那麼地謙卑,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仿若在他的眼中,如水晶剔透卻又嬌貴。他輕提輕放,經他手觸之物均有如池上蓮花開,一朵一朵,粉色於上,翠綠於下,漫池煙波,浮浮渺渺。而他依立於白玉闌干,似有若無的微笑隨煙波浩淼。因此,他說,請原諒我——僅僅為著自己的,怯怯不敢言語。

    因為慈悲,所以戀棧。科德醫生的出現,無異於世間對他綻開的第一線柔光,於這柔光里,他看見人性的美好,溫暖,不再是通往撒旦的地獄之路,不再是拳杖相加的痛打,不再是受人擺佈的無思維生物。於此他心生美好,懺悔,與眼淚。那眼淚,在科德醫生夫人的哭泣里得以進一步昇華,可憐人的可憐命運。因為慈悲,所以戀棧,被馬戲團主遠渡他地展覽生財,其他馬戲團流浪藝人們將其偷偷救出來以後,他輪船、火車,跋山涉水再一次踏上戀棧之地——那間最後被賜予「你的家」的隔離病房。戀棧的,不僅是現世安穩,更是世人的仁慈、關愛和友好。因此,他常懷感恩。即使當他在科德醫生口中證實自己,無藥可醫的事即時,他也是如此安靜地,像在聆聽一個別人的故事那般,平靜地接受殘酷卻是意料之內的真相。

    寂寞的慈悲。醫院護士長摩迪斯夫人、馬戲團主身邊的小童、馬戲團的小矮人們,儘管鏡頭給予的描寫很少,而他們卻是寂寞的慈悲者。摩迪斯夫人因著她的職業所需,給予像人無微不至的照顧,但並非一開始就是自發自覺的,然而當她與善良的像人慢慢接觸之後,卻心生悲憫與慈悲,她照顧著他的身體,也照顧著他內心的感受。她反對科德醫生帶不同的人群與像人接觸,善解人意地生怕一不小心讓會讓他覺得自己仍舊處在圈牢中,始終擺脫不了被展覽觀看的命運。那個與他一同共事的小童,除了健全的肢體,他也是同樣悲劇的可憐人,他愛莫能助,只能扮演給科德醫生通風報信、用瘦小的聲音吶喊「請不要打他」的角色,可他仍舊是如此寂寞的慈悲者啊。而唯有那同樣是被觀看取樂的流浪馬戲團小矮人們,才能真切體會到像人的可憐,也才如此堅定地打開那座非人的囚牢,將其解救出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內心的這種無私的、真誠的慈悲,他們並非熱鬧的、做作的。

    這個世界上慈悲可以分很多種,唯有寂寞的慈悲讓我心生善良。科德醫生對像人的關注,雖然一開始是源於醫學研究需要,然他在馬戲團主虐待像人之時,卻自發自覺地伸出援助之手,給他安排病房,不顧眾人反對,照顧他,引導他。當媒體將他一次一次推崇為醫學界的焦點時,他甚至還拷問自己,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是個好人還是壞人?靈魂的拷問,最具重量。事實的真相是,他是真正將像人的悲苦視為己身悲苦的,當像人再次被馬戲團主擄走時,他憤怒、出尋,當像人再次回到他身邊時,他看似安靜的擁抱實際承載了內心巨大的酸楚和激動,謝天謝地,你終於回來了。

    舞台明星加杜小姐,為像人帶來吻的救贖與意象。聖者不會遠行,只求祈者之施。自私的慈悲,從唇上帶走人的罪惡。然而自私的慈悲之吻,總勝過殘忍的惡作劇之吻,像人約翰,施受同體。

    世間萬物永遠不會改變,他的宗教,他的信仰,他之於世界之於生命的仰仗,「我亦隨主直到永恆。」那一刻,他終於像他渴求依舊的,如一個普通人那般,姿勢優雅地躺在床上,永久進入萬千星辰為他閃爍的恆久宇宙之墳——那墳上,遍處蓮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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