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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Yi yi

一一/Yiyi:A One and a Two

8.1 / 15,971人    173分鐘

導演: 楊德昌
編劇: 楊德昌
演員: 吳念真 金燕玲 張洋洋 李凱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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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stalghia

2008-07-29 21:46:16

生生死死,春榮秋謝,不過一夢遙——讀楊德昌的《一一》


nostalghia 發佈於:2007-08-01 20:39
  楊德昌去世後的半個月,有一天夜裡,突然下起雨來,濕漉漉地上了公車,經過一個商業區,上車的人頓時多起來,間或有人好奇地向車上的電視張望一眼,看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之後便垂下眼睛,繼續談笑,看往別處。當時電視螢幕放的是楊德昌的簡介:他的生卒時地,兩次婚姻,和作品年表。
  在那個燈火昏暗的車廂里,我想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他的一生,真的就像不再散發著生命力的枯枝一般的語言提綱這麼簡單沉寂嗎?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煩惱熾盛,所求不得,古人謂之人生「八苦」,這是不久前有人和我說的,聽到此句的時候,也是夜裡,城市的霓虹燈光如晨霰般在寒冷的江上瀰漫開來,淡定中無限的憂傷。總有一些相似的人生經歷,隨時會在我們漫長而急迫的生命中出現,而有一些註定必然的東西,在我們生生死死世世代代里留下印跡,敏感淺淡但又拂之不去。當楊德昌撫觸到這些印跡的時候,一定如同往波心投入一塊石塊,掀起了深遠的漪璉。
 
  看《一一》的時候我一直在走神,電影太像生活,不像電影,常常讓我和自己的個體經驗聯繫起來。片中那個少年所說:「電影把我們的生命延長了兩三倍」。但是像《一一》這樣的電影是不能延長我們的生命的,它只是提醒我們生之短暫,生之紛擾。那些相似的人生悲歡,總是能從電影中走出來,為此,我一直陷入回憶而忘記了自己是在看一部電影。
 
  在酒店的電梯口,NJ遇到了多年未見的初戀情人,年輕的時候,我們為什麼不說話?總有些年少時的未解之謎,如果多年之後沒有重逢的話,將會塵封一生。總有一些藏在山盟海誓,甜言蜜語下甘苦的真實和尷尬,是我們不曾提起的。那些溫暖而單純的既往情懷,是柴米油鹽的生活所不能體會的,一句「我愛你」,轉過身去,牽牽手一放已是多年。
  年輕何錯之有,錯就錯在,多年之後,還幻想複製當年的心情。當年不辭而去的男方已是塵滿面,鬢如霜;而女人卻愈加容光煥發,事業順利。中年人深沉的感情總不同於年少時身體碰撞的激情。NJ和初戀女友遊遍了當年在日本的地方,晚上,他敲開女方的房間,告訴她,我這輩子,只愛你。隨後,關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沒有結局,相逢何必曾相識。慢慢旅途,又有多少旅人可以重逢。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假如再活一次,我們還能知道究竟誰該是自己生命中非如此不可的那一個嗎?是容顏漸漸灰暗的妻子,還是半是幻象半是眼前的初戀情人?
  我想我漸漸理解了一個人,他無意中邂逅了初戀女友,她正剛結束一場不幸的婚姻,抑或是處在最虛弱的時候,她向他誇大了自己的疾病。當這個病弱發胖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他傷感了,想起了那人人都曾經歷的年輕,回憶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它可以抵抗逝者如斯的無情時間,令衰老者青春回來,於是,他每天都抽出一段時間,去傾聽她的訴苦,僅僅如此而已。他的妻子知道了,一場家庭危機隨即展開。和NJ一樣,他作出的也是那個理性的決定,但是,陰影已在一個家庭揮之不去。我不願再敘述了。
 
  NJ對前來洽談的日本客戶大田講了自己為什麼會喜歡音樂。他小時候並不懂音樂之美,因為初戀,讓他聽懂了音樂。後來,儘管初戀結束了,對音樂的熱戀卻留了下來。
  兩個異域的人,初次見面,卻說出了一道偈語。
  我想起了一個美國朋友說過的一句話,比我略長幾歲,我很驚訝來自這樣一個國度的年輕男孩子會喜歡德彪西,他告訴我,他曾經有一個迷戀鋼琴的戀人,現在,儘管他們不再相愛,他依然能享受那些音樂所帶來的美好。他說,I think that’s the gifts of life.
  他說完那句話,我就沉默了。一生要遇見多少人,愛過幾次,才能與子偕老。也許一回,也許不止,愛恨離別的站台,註定了大多數人要幾番飄泊。當一段感情結束的時候,不必相互怨恨責怪,也不必傷懷無緣。總有些或深或淺的印記留下,在潛移默化的改變著自己。傷痛過後,沉澱下的美好,有誰能夠感恩那些生命的禮物呢?何必去計較那是非因果,就像NJ,從此一生都迷戀著音樂,究竟音樂中還有沒有初戀的身影,為什麼要去糾纏呢?
 
  可是,這些偈語,為什麼非要到憂患傷心的中年才能參透呢?還在年輕的我們,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患得患失,常常衝動得失去了理性。
  阿弟——NJ的小舅子,他的新婚妻子小燕,情人云雲,他們的矛盾就激化到了表面。他們都不是會回憶的人,困擾他們的是當下的情慾,名利。楊德昌在訪談里說,阿弟不是一個壞人。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現狀有所改變,有的人會因此被塵世的生活淨化,有的人卻因此被污濁。
 
  整部《一一》,只有兩個人是不會說話的,洋洋中風昏迷的阿婆和剛出生的小表弟。一個接近人生的終點,一個剛從人生的起點出發。
  當我們從不知事的夢境中醒來,看到煩惱熾盛,所求不得的現實的時候,誰不想長醉不願醒。可生活總是要去面對的,有例行的儀式,也有瑣碎的俗務,初生的嬰兒成了一場盛大宴會的主角,昏迷的外婆包容了晚輩們的傾訴。
  洋洋的媽媽敏敏想把每天自己發生的事情說給阿婆聽。幾天下來,發現所敘述的無非是一些重複的作息,她哭了,假如換一個地方,她的生活是不是還是如此呢?
  洋洋的姐姐婷婷認為是自己忘記倒垃圾,外婆倒垃圾的時候摔倒才會昏迷的。青春所必須經歷的迷惘和刺痛,對老人的深深懺悔,她只有在睡夢中向外婆傾訴。
  洋洋的爸爸NJ在經歷精神上的背叛,事業的失利的時候,他辭去了工作,把自己關在家裡,面對沉默的外婆。
  上帝賦予我們語言能力的時候,並不是給我們一樣恩賜,真正的情感用語言是無法表達的。可是,為什麼洋洋家清醒的大人們(包括姐姐)在內,沒有一個是快樂的呢?
  所以當洋洋想說話的時候,他終於發現,自己也老了。
 
  外婆還是沒能從昏迷中醒來。在外婆的葬禮上,有個叫美國的晚輩哭天搶地,也是他,在阿弟的婚禮上表現最熱鬧的一個。表達悲傷的方式很多,但我認為,默默流淚比呼天搶地要承受更大的苦楚。葬禮,不僅是對一個死者的哀思,更是對生存感覺的一次洗禮。
  我想此時最難受的,應該是婷婷,她將承受她認為自己的一個過錯所帶來的無法挽回的後果。她可能想不到生命總是有著許多這樣那樣的偶然性之一碰撞生成的,因為這種偶然性的施事意外地降臨到了她的身上,所以她須為這種偶然降臨的過錯懺悔。更何況這一偶然性直接聯繫著一個不可逆轉的——死亡。在懺悔和迷惘的洗禮下,她會迅速地成熟起來。
  去年夏天,我的外婆去世。葬禮回來之後,幾個長輩(我印象深刻的,頭髮花白的姨夫,蹲在蒼白的烈日下)說,人生真是一場空啊。
  一個「空」字,似乎已經觸及到悲傷之外的絕望,死感已經透過一具無生命力的軀殼傳遞到自身。但是我更願意這樣以為,空是一個未可知的無限大的包容。中國人都認為「死者為大」,「死者有庇護生者的能力」,並非是鬼神之說,一方面這是生者對死者生前任何過錯的原諒,這是予以一個曾經活動過的生命最基本的尊敬,另一方面,生者能力所不及之處,希望籍予無限之物——空——死亡來實現。
  但是相似的葬禮,相似的默默流淚,還是讓我悲傷地悸痛了,我默默翻開一本書,裡面夾著多年前我和外婆在公園的合影,我一再疑惑,那個為相機所記錄下來的影像,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找尋不到了呢?
 
  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渴望出世,有人積極熱鬧。春榮秋謝花折磨,昨貧今富人勞碌,老莊可以看清楚,李白可以領會,曹雪芹可以領會,楊德昌也可以領會。銅雀台金谷園又能幾何,齊萬物一死生誠然可繆,然而生死之間,不過一夢遙,我們的所在,非此即彼,只是每個人都經過了一段不同的路程,煩惱熾盛的生活被死亡積澱下來,每個靈魂都曾經熠熠發光過。
 
  我的朋友小匡在他的《三十年》里唱道:
   就目睹了彼此從靦腆到灰暗的臉
   就目睹了星空下曾經做夢的少年
   就目睹了鮮花是怎樣枯萎的
   就目睹了傳說中那些生老病死
 
  或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彼此凝望已經灰暗的臉龐,不必悲傷,總有些許淡定在我們臉上是年少時不能了解。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講述我們年輕時候的愛情故事,講述那些許多年前離去的老人留下的古老傳說,講述我們生命中憂傷和疼痛的時刻,希望那時候,還能相互撫摸熟悉的臉龐就像我們年輕時候常常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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