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啃不動的寂寞

性/愛啃不動的寂寞

——評蔡明亮的電影《天邊一朵雲》

 

看到蔡導的電影〈天邊一朵雲〉的時候，一種深度共鳴產生了。他在電影裡關注和表達的問題我都思考過，並且，他的電影也正好說出了我隱藏心中不便示人的思想。在這種興奮中我又細細地觀看了他絕大部份重要的電影〈天橋不見了〉、〈你那邊幾點〉、〈不散〉、〈洞〉、〈河流〉、〈愛情萬歲〉、〈青少年哪吒〉、〈黑眼圈〉。應該可以說，《天邊一朵雲》里所關注的問題基本上涵蓋了他04年以前片子裡的主題，從結構方式上和表現主題上都是〈洞〉(1998)的延續和深化。所以在此以《天邊一朵雲》為個案來解析蔡明亮的電影。

他的電影給我一種感覺，特像薩特的戲劇和加繆的小說。他設置一個特定的「情境」，讓人物在特定的情境中演繹出那些日常生活中我們發現不了的「荒誕」但又無比現實的生存狀態。《天邊一朵雲》台北嚴重乾旱缺水、〈洞〉中的台灣熱病、〈黑眼圈〉里森林大火帶來瀰漫的煙塵等，這種「情境」把電影和我們生活的常態拉開，讓我們在觀看的時候去很自然地追問這背後「隱藏」的什麼。要達到這種效果的另外一種手段是他堪稱一絕的長鏡頭，他的鏡頭不但很長，而且不推、不跟、不仰、大多情況下一個場景決不切換，並且只有畫面沒有對白。在這種靜極而讓大多數人都受不了的鏡頭中，他讓我們反思並進人人物的內心，他讓我們真切地感到在「孤立」狀態裡的生活是多麼地讓人難以承受，人物在這種枯寂如死水的生活里是多麼寂寞和絕望。國內擅用長鏡頭的要數賈樟柯了，我清晰的記得大概四年前看他〈任逍遙〉時主人公發動摩托車的一個長鏡頭，那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到現在都沒有隨時間推移而淡漠。但賈的長鏡頭比起蔡導的就小巫見大巫了。在這種引導之下，我們進入他的電影、他的言說、我們共同的無可逃避的命運。

《天邊一朵雲》被看成一部情色電影，從而被看成商業片，我不這樣認為。其實這部片子的商業因素有如下：一是性愛場景，但實際上激不起人的慾望；有故事情節，比他之前的電影好懂；長鏡頭較少，且色調較明朗，不如以前沉悶；插入了歡快且易解的歌舞。但我覺得從效果上看這部電影比以前的文藝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要表達的東西從廣度和深度上都有突破。

可以把〈你那邊幾點〉、〈天橋不見了〉、《天邊一朵雲》看成系列片。〈你那邊幾點〉被認為是向特呂弗致敬的片子，現實性較強，不大有誇張的隱喻。表達的依然是人的孤獨、人和人的難以接近、人的情感渴望和人的命定的寂寞漂泊。〈天橋不見了〉是一部過渡性短片，表達蔡明亮對「都市森林」的思考，人怎麼被確認？靠身份證，靠建築、地點、職業，一旦這些發生改變，人便沒辦法確認別人和自己。歸來的陳湘琪只能通過天橋去尋找曾給過她一次溫情和幫助的小康，但天橋不見了！讓人難忘的鏡頭是在地下道相遇小康湘琪竟然 沒有認出。《天邊一朵雲》是小康做了A片演員後的故事，不大如前般「現實」。

一、不要說愛情

很多評論認為《天邊一朵雲》是「愛情開始了「的影片，這是一個根本的誤讀。在蔡明亮的電影裡從來就沒有愛情。〈愛情萬歲〉中沒有，小康對阿榮、阿榮和楊貴媚之間都沒有愛，只有在極端孤獨和無助之中對溫情的渴求和用性愛來排遣，讓人難忘的是在結尾處長鏡頭大特寫楊貴媚哭泣的臉，愛情萬歲但沒有愛情，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去活？所以小康和楊貴媚都曾自殺過。〈洞〉中依然沒有，〈黑眼圈〉中也沒有，在之中的和在《天邊一朵雲》之中的一樣，都是人在孤獨中對溫情的渴望。

在小康為陳湘琪掘出鑰匙之後，地上泉水湧出，象徵著生命的滋潤狀態（愛情）的來臨，但下來的艷麗的歌舞無論怎麼歌唱都不會喚來愛情，因為她們面對的是冷冰冰的中正石像。這種隱喻在後面兩人溫馨的畫面中得到印證：小康並不和她做愛，寧願痛苦地打手槍，他們依然隔閡、孤獨，她孤獨地抱著西瓜在樓梯上扮演婦女生小孩。吃河蟹的場景蔡導太有才華地把它處理為兩人在牆上生動的投影，一方面直接拍恐吃相不雅，二為想表達場面雖然溫馨但很不真實。即便在最後，小康和日本昏迷女優的經典性愛長鏡頭段落，給人一種流淚的寂寞和悲壯感，寂寞地、太寂寞地！人無法忍受！於是隔窗的陳湘琪配合著叫了，但是無論是她的吟喚還是在小康射在她口中之後她流下的眼淚，都不是因為愛，而是在孤獨和寂寞煎熬下對對方深深的同情，愛情依然缺席，隔閡仍在，不要忘了，他們中間有一堵牆，只不過開了一扇小窗，「窗」的隱喻被大多數人忽略了，其實它和「洞」的隱喻一樣，只是它比「洞」要絕望。在此，我被蔡明亮的天才折服了，太有才華了！

所以，不要說愛情。在人和人的邂逅中，在隔閡狀態下，在寂寞之中，不會有愛情。在骯髒的生活河流中，不會有愛情！在頭腦不清明無法把握自己生活狀態的人們當中，不會有愛情。只有性愛，但性愛啃不動寂寞和孤獨！

 

二、天才式的隱喻符號群

《天邊一朵雲》中到處都有隱喻。在此只舉數例分析。

「水的隱喻」是蔡明亮慣用的，也是他用的最活的。在本片中水象徵人的本然生命狀態和生命力（愛情）。你在影片中到處都看到小康拿著礦泉水（在其他影片中也一樣），這象徵著生命的焦灼。在一個人缺水也就是身體焦渴時，可以用西瓜來解除；但生命或靈魂焦渴時，能用性愛來解除嗎？這是本片探討的主題之一。

「西瓜的隱喻」這是蔡導天才的獨創。開頭小康和日本女優的床戲中半個西瓜多像艷麗而誘人的女性生殖器，再次為蔡明亮的天才折服。毫無疑問，「西瓜」象徵的是「甜蜜的性愛」。在孤獨中的陳湘琪一直渴望用「甜蜜的性愛」來填補身心的焦渴，從畫面上她邊看電視邊用腿夾住靠墊等鏡頭都能看出。她在骯髒的河流里撿回一個西瓜象徵著她想邂逅一場「性」愛，這種性愛必須是潔淨的，所以他偷了在公園睡覺的小康的礦泉水來洗，並把它珍藏在冰箱裡，並用帶有「口交」意味的動作去舔它，並在孤獨時抱著它在樓梯上扮孕婦。陳湘琪對性愛的渴望是明顯的，她三次進音像店的裡間，那裡面放的是A片。第一次進礙於羞恥她趕快退出了，第二次進小康跟進她想做愛被拒絕了，第三次進沒有直接拍但是從她買來A片看到了主演竟是日本女優和小康可推知。在救女優時她的西瓜摔碎了，被她草草的吃了。這又暗示著她「潔淨」完美「甜蜜性愛」夢的破滅，等待她的是怎樣的性愛啊？小康隔著牆把剛從女優體內拔出的陽具插進了她嘴裡，她的眼淚未必不可以理解為夢的破滅和現實給她的殘酷打擊。湘琪是相信「生命或靈魂焦渴時，能用性愛來解除」的。這是她與小康的認識分歧之處。但她最後看到小康在性愛中的痛苦，她明白了，流淚了！

「箱子和鑰匙的隱喻」。 〈你那邊幾點〉中的最後一個鏡頭，一個飄蕩在湖面上的箱子被一個老頭用枴杖鉤起。它隱喻的是人「孤單影不雙，虛度好時光」漂泊無依的命運和深深的孤獨。在本片中箱子出現了很多次，都是如上的隱喻。其中陳湘琪到處撿水瓶時拉著箱子走路的陸弈靜這個鏡頭和其他略微不同。「鑰匙」作為「愛情」的契機卻怎麼都打不開箱子隱喻著「愛情」無法解救人的孤獨，無法安放人漂泊的靈魂，這是陳湘琪最不願看到的。

三、艷麗的歌舞和「完美」的情節

在蔡明亮的電影中歌舞很多用，但我覺得用的最好的還是本片。用6首歌把全戲分成6部份，並有揭示、象徵等作用。第一首歌小康唱〈半個月亮〉，在水裡他變成了兩棲類動物。蔡明亮要告訴我們的是：身體的焦灼用水可以解救，但心裡的焦灼得不到平復的人是「獸」，不是人！每個人在心靈的焦渴狀態中（或只寄託於性愛）都是「獸」！

第二首歌是最美的歌舞，帶有很強的性意味。艷麗的花朵和黑色的話筒分別像徵男女生殖器，加上挑逗的舞姿和唱詞，表達一種對甜美性愛的渴望，但蔣介石的石像隱喻著這個渴望註定不會得到逢迎。

第三首歌由剛剛結束A片拍攝的陸弈靜唱，為錢為心而賣靈魂。這是對這些A片演員（包括小康）而唱的，但也有更大的張力空間，隱喻著當代都市人的可憐的生存處境。衰老而濃艷的女體，跳妖的鬼影，一張黑色的舞動的「網」，無不是隱喻。

第四首歌是在溫馨的吃蟹、飯桌下抽菸的鏡頭之後，小康對「性」的不主動令陳陳湘琪很疑惑。這首公園約會的歌舞歡快、滑稽，說出了現代人「約會」當中的「荒誕」之處：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姓什麼，但是摟摟又抱抱地共渡好時光。小康和湘琪的廝守其實也類似，他們之前也只是一面之緣，只是以為難耐的孤獨才待在一起。畫面中的「西瓜傘」，「舞隊在兩個龍口的進進出出」都像徵著對「性」的渴望。當代都市中的「戀愛」成了對「性」的簡單追逐。

第五首歌舞在小康和湘琪彼此都處在孤獨的痛苦之中，湘琪在孤獨時抱著西瓜在樓梯上扮孕婦，小康痛苦的手淫。各自內心的孤苦有誰知？「大丈夫」中「何必要說苦」「要求幸福必需要挨盡辛苦」的歌詞正是當代都市人對他們自己的勵志格言，也可看成小康對自己的安慰。但「挨盡了辛苦」就真的能幸福嗎？小康誇張的裝扮，幾斤裸體的一群舞女，舞女手中拿的凹形吸盤，無不意指著「性」。當代都市人在「性衝動」中追求，在「性愛」中得到安慰和滿足，以贏獲女人和性為成功標誌。把「大丈夫」和一根堅挺碩壯的男根聯繫在一起是很有深意的。他的隱喻遠遠超出了如上簡單的解讀。做大丈夫的強烈生存意志對小康而言，就是更完美地展示他的性能力，因為他靠拍A片謀生。

第六首歌《天邊一朵雲》作為片尾曲也是主題曲。「孤單影不雙，虛度好時光」、「我的情郎，孤獨伶仃，就像一朵雲」。把影片的主旨點出，沒有人不懂。作為一幅油畫《天邊一朵雲》貼在湘琪的床上方，小康躺在那張床上凝視，也許讀懂了湘琪的孤獨，所以小康只想給她以溫情，而不是讓他厭惡的「性愛」。在最後湘琪看到了小康工作的場面，真正讀懂了小康內心的孤苦，所以，在她眼裡的小康也是「天邊一朵雲」。漂泊、孤獨，這正是當代人難逃的命運，也是小康和湘琪的命運，無法擺脫，讓人絕望。

本片的情節設置近乎自然，看上去都是生活常態的，不怪誕。在電梯偶遇女優讓湘琪看到了小康的這段劇情又讓我為蔡導的大才而折服。歌舞的插入一方面讓情節更規整，一方面讓轉變不突兀，真真恰到好處！

四、性/愛啃不動的寂寞

2004年23歲的時候我思考了一系列的問題，在我那時的文章〈伊甸園事件〉中我還認為「孤獨可以用愛情和親情消弭」，但我後來不這樣看了，我認識到，孤獨是人無法逃避的，因為人永遠無法被別人徹底理解，因為人永遠無法擺脫一個作為有自我意志和自我意識的個體的命運，所以人永遠孤獨，不是你不孤獨而是你沒有意識到你孤獨。人必須有足夠強大的精神和意識來對抗源於源於動物性的根深蒂固的孤獨。蔡明亮的思想沒有我的深刻：他只看到孤獨，但是不知道如何對抗孤獨；他只展現絕望而不知如何反抗絕望。在此我不想詳細闡發我的思想，若干年後我會驚世駭俗地推出我的思想體系。但他要表達的「性/愛啃不動寂寞」、「人與人無法消弭的隔閡」等思想和我是一致的。

湘琪、小康都孤獨，都寂寞，都渴望有人陪伴，渴望溫情，但二者的不同在於，湘琪渴望用性愛和愛情來消弭孤獨，在她發現，兩個人待在一起後雖有短暫的溫情但仍然孤獨時，她渴望像西瓜一樣的性愛，她認定「身體焦渴時，可以用西瓜代替水來解除；但生命或靈魂焦渴時，能用性愛來解除」。小康不這麼認為，他是A片演員，他知道性愛作為本能的釋放和滿足解決不了什麼。像西瓜一樣的性愛代替不了水，在他和女優的西瓜床戲之後每人都受到螞蟻的進攻，他們其實都很噁心，絕對不會有嚮往和憧憬，小康要做的是急切地爬進水塔去洗。所以小康在「性/愛啃不動的寂寞」的認識下比湘琪更苦，因為湘琪還有希望，而小康徹底絕望。當湘琪「什麼都依了你」的姿態暗示下，小康沒反映卻睡著了；在音像店裡間湘琪主動的性愛攻擊，小康卻拒絕了，最後他和湘琪相擁而回，湘琪雙腳踩在小康腳上，場面極其溫馨，但，沒有愛情，只有溫情。

最後，湘琪懂了，懂了小康的寂寞，性愛中的寂寞，讓人流淚的寂寞，但是我說過，愛情仍然沒有，因為還有「一堵牆」，只不過有一小扇窗。

 

《天邊一朵雲》，讓你好好地思考孤獨，思考愛情，思考性愛，但願你能看到，能想起。

 

 

 

2008年7月11——12日於蝸居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