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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丁

2008-06-25 06:38:09

活死人的黎明


兩年前的夏天,我和朋友到馬來西亞的雲頂去玩,有一次,我們在賭場外的大廳等人,大門裡出來了一個女人,年齡大概有五十多歲,一副皮包骨頭的身架卻穿了一身妖艷的紅,她手裡夾著煙,旁若無人的從我們的面前走過,樣子老且醜陋,臉上的狀容極濃,但渾身卻有著說不出的吸引力,彷彿從一部電影中走出來的一個故事。使得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後來,我們在旁邊的麵店又遇到她,這次卻是同一個同樣老且醜的男人在一起。她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只是一個勁的抽著煙,那男人也是一幅老浪蕩子的模樣。我是個愛寫小說又愛電影的人,於是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好奇。很想知道這樣一個女人背後的故事是什麼,而我的朋友也注意到她,於是就對我說:「看那邊那個女人,一定是個老妓女。

  兩年以後,我在《中央車站》的候車大廳裡第一眼看到朵拉的時候,她坐在一張桌子後面替人寫信,鼻樑上架著一付眼鏡,裝模作樣的讓自己顯出一幅善良的樣子來,以騙取路人的信任,好利用他人的希望,為自己換來一點活命的錢。她的顧客都是目不識丁的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他們對她眼中偶爾滑過的一絲狡詐絲毫沒有洞察,幸福洋溢的在她面前訴說著自己的各種嚮往,然而我卻被她的眼神震了一下,我讀過故事的簡介,知道這是一個關於一個老女人和小男孩的故事,但是我沒有想到這個老女人還是個騙子,樣子老且醜陋。我立刻想起了雲頂上的那個女人,於是就想,這個女人一定也當過妓女,她坐在那裡,帶著她的過去,而這個電影,講述的卻是她的未來。

  然後男孩約書亞也出現了,沒有許多電影中孩子們一貫擁有的那種澄澈和溫柔的大眼睛和討人喜歡的純真笑容,卻有著令人不舒服的早熟與懷疑的眼神,以及在下層成長起來的孩子特有的察言觀色的能力。她情不自禁的看了他好幾眼,他也看她,他的眼睛在說:「我討厭你。」而她的眼睛則在說:「我也是」這就是這部電影中一老一小兩個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老人並不慈祥,孩子也並不可愛,在熙熙攘攘的里約熱內盧的中央車站,四週的空氣乾燥悶熱,各種墮落,腐爛與掙扎混和在勃勃生機之中,在南美洲明亮得照得透牆壁的陽光里,燦爛得像一場夢。

  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被命運安排著走到了一起,一個故事的開始,即使是沒有善的原因,還可以因為惡。約書亞母親在車禍中的突然死亡,並不能夠成為他可以賴上朵拉的理由,她只是幫他媽媽寫了一封信而已,不至於為了這麼一點點聯繫就背負起這麼大一個責任,更何況,她本來也是想騙他媽媽的錢,就像騙其它人的錢一樣。令人吃驚的是,她比人們想像得還要惡一些,她甚至把他賣給了倒賣人體器官的人販子,然後用得到的錢買了台電視機。但是她又沒有她自己想像的那樣惡,到頭來實在熬不過良心,又去把孩子救了出來。

  一來二去的這麼一折騰,兩個人也只好一起上路了,她不送他也是無處可去,他不相信她也是無人可相信。他們一起去一個名字長得彷彿是在世界盡頭的一個地方。據說那裡是約書亞的家,有父親還有兄長。兩個互相厭惡的人最終坐在了一起,大巴在潮濕炎熱的夏夜中穿行,無人期待黎明的到來。

  每一個朵拉都曾有過自己怒放的青春,儘管她現在可能只是個抱著酒瓶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的女人。她清晨醒過來,講起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我們看到了一個沒有希望的人那已經死去了的靈魂。她早已習慣於不給自己留一點念想,徹底扼殺掉這叫做希望的東西,甚至是替別人寫的信,也從來不曾真正的寄出過,不肯為那些自己不相信的東西浪費一分錢。

  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它的人。即便是遙遠如巴西那樣一個對於我們來說,有著如夢般明亮陽光的國度,人和人的希望與失望依然是如此相似。一個孩子,自然還有著對這個世界的美好去相信和去追求的勇氣,但是像朵拉這樣的一個女人,我們一路跟隨著她走下來,卻讓人再也無法埋怨她的冷漠和無情。沒有人能夠真正的了解到她的過去,她也不再提起,只講到她的父親和母親,她是否曾經被男人拋棄?當然,對於一個小男孩來說,她也只能講講這個。但是我們知道,在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死了。騙人,偷東西,賣孩子……一切對她來說,為了生存而自私的掙扎是那麼自然而然,腐爛深入到她的心靈,紮根,發芽,吞噬著她的良知,絕望和痛苦從不掛在一個久已不知幸福和希望為何物的人嘴邊。只有一次例外,她遇到了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就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那架勢簡直就像是蒼蠅見了血一樣,談不上什麼愛情,只是一個行將溺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完全顧不上自己年老色衰的臉面,讓人看了只有無言。她站在在加油站的洗手間的鏡子前,第一次擦上了口紅,廁所里斑駁的油漆牆面,和骯髒的鏡子裡她那滿臉的滄桑,外面的陽光依然燦爛,她那副溺水者張牙的勁頭卻真是嚇壞了男人。他逃得飛快。在日後的日子裡,這男人也許會和人的說起他曾如何及時醒悟逃過這一劫,沒有被一個已經僵死了的女人拖下水的故事。幸虧他有卡車。

  關於人類希望的故事,也就無非如此了吧。在希望和失望這個過程中反反覆覆得掙扎,也許就是每個人這一生都躲不開的一個過程。這讓我想起了《牯嶺街少年裡》的小四,那個曾經對生活充滿著熱情和信念的少年。他幾乎就是朵拉的前身,他的父親曾經對他說,只要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希望的,於是他相信了。但那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關於希望破滅的故事,當小四最後終於掏出手中的刀刺入小明的身體的時候,他是恨她為什麼這樣早早得就放棄。在他看來,這樣活著,不如一個死人。然而,無數個小明和小四還是會活下來的,他們有的人,註定會成為里約熱內盧車站裡的朵拉,約書亞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起點,他幼小的心靈還不足以感受得到這人世間得痛苦和迷惑,小四才是這個起點,而朵拉則是他的未來,一個活死人。在這起點和終點之間的,大概就是那些我們聽過無數次的故事。

  約書亞最後還是找到了自己的家,在一片簇新的民居中,一幢刷著漂亮的藍色油漆的房子鮮艷得彷彿是一個童話。他的父親是愛著他的媽媽的,而他的哥哥們是忠厚老實的木匠而不是酒鬼,這是朵拉所沒有想到的。她以為終點就是終點,但原來她的旅程並沒有結束。這不是她第一次重新喚起對人生的希望,但是最令她徹悟的一次。

  在起點失去希望,在終點將其找回,朵拉的旅程,在夜裡開始,在黎明結束,這也許是導演用心良苦的一個暗示。人的這一生,是不是真的只有在經歷了這麼多的苦難之後,才可能尋找到內心真正的平靜。在人生旅程即將結束的時候,才會真正明白,什麼叫做希望。要經歷過靈魂上無數的生死輪迴,才能真正看到黎明。那些在風中飄逝的答案啊,我的朋友,你可曾還在守望?

  終於,她寄出了那些信。她在用一輩子學會了懷疑之後,學會了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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