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8 04: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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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心靈的抉擇
—論《時時刻刻》中女性主義
開篇,湍急的水流聲沖刷著我們的心靈,清脆的鳥鳴在耳畔縈繞,繁花似錦的夏日呈現在眼前,濃郁的鄉村氣息,美麗的田園風光,無不令人陶醉。然而,這一切都沒有迎得伍爾夫絲毫的眷顧,她垂著頭大步地穿過花園,她握著筆寫下遺書,鏡頭給了她顫抖的手一個特寫,一種焦慮不安便抽離出來,她要自殺,她認為這是最好的出路,僅僅是因為疾病的折磨以及不想拖累丈夫這麼簡單嗎?顯然不是,這樣一位才華卓越,思想獨特,心思敏銳的女性有著她難以表達的苦痛與壓抑,她的思考,她要尋找的真諦,已經遠遠超過那個時代的普通女性,她以自殺來解脫必然有著更深刻的原因。影片便試圖去挖掘這背後的東西,故事編排的極為巧妙,整部影片通過三個女人在三個不同時空的命運以及抉擇來揭示女性的困惑與解決方法,這種交叉式的敘事,運用大量蒙太奇的手法,讓影片充滿了不安定感,變化感,對比也非常強烈,故事並不顯得凌亂,鏡頭的調度非常合理,當然,這也是導演安排的強迫性性進入,我們在這種設計好的時空穿梭中便自然地將三個女性聯繫起來,揣摩她們的相似處與不同。
故事的三個女主人公逐漸浮出水面,1941年被精神疾病纏繞的弗吉妮婭•伍爾夫,1951年懷孕的蘿拉•布朗和2001年的女編輯克拉麗薩•沃甘,三個人因為《達洛衛夫人》這本書聯繫到一起,伍爾夫正在創作這本書,布朗夫人在閱讀這本書,而克拉麗薩過著和達洛衛夫人相似的生活。三個女人的出現都是在床上,且睡姿都一樣,醒來後都是迷茫而不知所措的表情,然後照鏡子,這似乎暗示著她們面臨著某種相似的難題,她們在不同的時期在尋找相同的表達渠道,又或許她們會選擇不同的出路,隱含著二十世紀女性主義的發展。
伍爾夫,在當時的布魯姆斯伯圈子中,她和她的姐姐凡妮莎是圈子中最閃耀最迷人的人物,她們都擁有多個情人。而伍爾夫顯得更為神經質,敏感和尖銳,她有同性戀人也有異性戀人,她的生活混亂而瘋狂,然而她一生最愛的其實只有一個人,就是她的姐姐凡妮莎,她給姐姐寫過許多情書,在姐姐婚後她被嫉妒和憤怒折磨得異常瘋癲,她嫁給了一直深愛她並且願意照顧她的雷納德。毫無疑問,雷納德是個好丈夫,他為了治好伍爾夫的精神疾病,無限地包容她,呵護她,然而鄉村里平淡樸實的生活絕不是伍爾夫想要的,她渴望回到倫敦動盪喧囂的生活中。對於伍爾夫這樣的女性,平淡的生活無疑像牢籠,她深感被困其中,丈夫的照顧也成了一種監視,陽光鮮花都不能安撫她的心靈,她註定是一個流亡者,這流亡是指時時刻刻都要有自由,都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和思考,儘管過多的波動會讓她瘋癲,但是她寧願讓控制不住的情感宣洩而出,也不願忍受沒有起伏的生活。她有太多獨特的想法,她獨立的意識也異常強烈,她所期待的生活是毫無禁錮,她太先鋒而不被人理解。在姐姐來探望她之後,她再也按捺不住,她對丈夫說如果讓我在利奇蒙德和死亡之間選擇,我選擇死亡。雷納德用病情壓制著她,否定她的想法,但她始終如一位鬥士,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而前行,不為他人所左右,為自己選擇了一條解脫的道路。伍爾夫的靈魂里充斥著巨大的虛無感和孤獨感,她不願讓自己的生活平庸下去,不願讓生命被疾病掌控,她深知回到倫敦疾病發作後會面臨死亡,而在這裡過著無意義的生活更像一種苟且偷生,她所嚮往的是與那個時代最傑出的人進行思想碰撞,她所思考的是生命的價值,存在的意義,她要為自己而活。當這一切無法實現時,她選擇了死作為解脫。喜歡她向湖中走去那一刻,決絕的姿態,依舊是皺著眉頭,謹慎思考的樣子,即使在擁抱死亡的那一刻似乎也在回顧自己的生活,審視自己的決定,最後還是選擇走向另一個世界。她浸入水中時,我們看到她無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曾經拴住她的生活,限制她的行動,卻絲毫不能影響她的意念和本性。伍爾夫在某種程度上是自私的,是對豐盛生活抱有太多貪念的,但在那個年代,我們更為欽佩的是她的自主意識和獨立精神,她不依附於任何人,活得激昂而快樂,這是許多女性欠缺而企盼的生活。促使她自殺的原因可能還有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伍爾夫不想生育孩子,不想有所羈絆,這個孩子的到來讓她措手不及,這個新生命又如潛伏的女性主義,在經歷孕育,在等待完善。這個時期女性的獨立是不徹底的,仍然面臨種種難題和困擾。
布朗夫人,是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家庭婦女,丈夫在外工作,生活富足,除了照顧孩子,她的生活非常無趣與單調。在丈夫生日這一天,她努力地想做些事情,可是花丈夫已經買好了,這時候我們想到《達洛衛夫人》中的那句話:我要自己去買花。自己,意味著獨立的個體,一種自我意識,布朗的丈夫剝奪了她自主的機會,看似為她安排好一切,實際上是把她定位於家庭的角色,認為她不應該去參與公眾生活,相夫教子就是她的工作。因而,布朗夫人才會感到莫大的悲哀與無措,意識到自己整日待在家裡,不能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生活變得如此僵化與無趣,她的潛意識裡開始期待逃離。看看布朗夫人家裡的佈置,暖色調為主,溫馨舒適,我們可以看出她結婚後一直是個好妻子和好母親,她曾經無私地把青春把熱情奉獻給家庭,可是年復一年,疲倦,無聊,鬱悶終於糾纏上她,她的女性意識開始覺醒。特別是當她讀了《達洛衛夫人》後,她漸漸明晰生活的壓抑,丈夫無形中對她的限制,她遺失已久的自主,於是她迫切地想做些什麼,來證明白己,來擺脫苦悶。但是,她發現自己只能為丈夫準備一個蛋糕,別的事都無能為力,這時候她感到異常悲觀,她急需一條道路,去釋放自己,去尋找自己。她想到了自殺,她果斷地離開了家庭,聽著孩子的哀鳴聲,我們都被深深觸動了,然而她卻開著車勇往直前,是什麼力量在驅使著她,是強烈的自我覺醒嗎,抑或一種暫時的衝動和失去理智。鋼琴聲急促地流淌著,布朗夫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新生命的靈動通過觸摸傳達給她,她突然改變了主意,要活下去,以另一種方式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她意識到死亡並不是唯一的方式,面對自己的內心,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許會更好。女性主義發展到這個時期正如快要分娩的胎兒,已經漸漸飽滿起來,布朗夫人選擇了獨立的,與家庭分離的生活,這屬於文化女權主義,她們要求對女性內在精神的需求給予更多的關注,女性應當擺脫不利於個人發展的束縛,過自由的生活。布朗夫人拋夫棄子的抉擇可能不被世人理解,甚至被指責,但是她勇敢地面對了自己的天性,她過上了期待已久的生活,這樣的冒險也是值得的。任何決定都不會是無緣由的,在事情的背後必然有著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尖銳的根源。
克拉麗薩,職業女編輯,有同性戀女伴,有一個女兒,又照顧著患有愛滋病的前男友。她的生活看似繁雜,其實剝去複雜的人物關係,她的內心也是空空蕩蕩。她像達洛衛夫人一樣正在籌辦一個聚會,故事發展到她所處的年代,她已經有了足夠的獨立與自主,她自己買花,自己籌辦一切,忙碌讓她快樂,給她平庸的生活帶來一絲亮光。她與女兒的對話道出了她的一些想法和生活態度,她照顧理查是一種寄託,理查的人生曾經是充滿夢想和生機,她和理查在一起才感覺確實在生活,在體驗生活的快樂,不必為繁瑣的細節所困擾,只是單純的快樂的生活,她迷戀這種體驗,她羨慕理察那種詩人的自由的天性,所以一直在他身邊,即使理察活得痛苦不堪,已經不再積極與昂揚。如理查所說,她是平庸的,因而需要一個支撐,無論是辦聚會還是忙工作,她都是在為自己製造虛幻的假像,告訴自己我很快樂,我很充實,然而這些表像是脆弱的,瞬間便被理察的話所擊碎。當理察在她面前墜樓時,她徹底崩潰了,她可能無法理解他的做法,她不知道理察活得何其壓抑,他飽受病痛折磨,他早就失去了一個詩人應該享有的洋溢著自由和熱情的生活方式,為了報答她的付出,他才艱辛地活了這麼久。長期的封閉,不被人理解,黑暗沉悶的生活方式已經將他逼上絕路,克拉麗薩要為他舉行的聚會讓他覺得羞恥,他感覺人們似乎只是在可憐他,並沒有給予肯定。如伍爾夫所說,詩人會自殺,有夢想的人會自殺,理察正式為了夢想苦苦掙扎的人,他選擇自殺既是解脫,也是對牢籠般生活的訣別與抗議,死亡是最強音,死亡是最好的表達方式。在這個故事裡,自殺的是男人,而女人生存下來,而且克拉麗薩對生活有所抱怨,但其實她已經擁有了許多權利,她獨立生活,有同性女伴,而且她們和女兒相處融洽,周圍的人們也沒有歧視和反對她們,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在生活,只是她沒有察覺到她是何其幸福。女性主義發展到這個時期,已經豐滿起來了,她長大成人的女兒就是一種隱喻。
在三個故事中,都出現了三位女主角和同性親吻的畫面,對於這些親吻我只能試圖用自己的感性思維去解讀。在伍爾夫和姐姐告別時,禮貌的告別吻之後,伍爾夫突然衝動地強吻了凡妮莎,這一吻激烈無比,伍爾夫的不捨與壓抑在內心的感情通過這強勢的一吻得以宣洩,這一吻耗盡了她的力氣,無疑她喜歡這樣直接的表達,她的唇在傳達著她的情感和訴求:我希望和你在一起,我羨慕你的生活,我渴望回到你們中去,我知道你能理解我。伍爾夫自身確實有同性戀傾向,但我認為這一吻並不是在表達愛意,而是將隱秘的話語傳達給能理解的人,縱然雷納德深愛她呵護她,但是他們的精神乃至靈魂無法溝通,他們確實有過快樂的日子,但真正深刻理解並關心伍爾夫的只有她姐姐。有時候,我們都需要這樣一個人,無論是親吻還是擁抱,她都能從靜默中了解其中的深意,給予我們回應。
布朗夫人在廚房給朋友凱迪的一吻,甜蜜而短暫,是輕觸的,溫柔的,平和的,這個吻帶有撫平情緒的作用,安慰和同情也構成很大成份。凱蒂的交際圈很廣,這是布朗夫人深為羨慕的,然而在聽凱蒂敘述自己不能懷孕時,她看到了凱蒂的脆弱與不安,她極力安慰凱蒂,凱蒂自己也在自欺欺人,裝作不在乎,可是卻把持不住,因為她迫切地想要一個孩子,內心深處的感情是難以掩飾的。布朗夫人和凱蒂的一吻,既有布朗對凱蒂的撫慰,也是相互進行安慰,布朗羨慕凱蒂的自由,凱蒂羨慕布朗的家庭,她們的生活都不完滿,這一吻有一種巧妙的融合感,她們彼此都在期待人生既是自由的又是溫馨的。
克拉麗薩和她的同性戀人的一吻沉醉而迷人,並不突兀,由於她們關係的確立,這一吻看起來顯得平常。但這一吻發生在克拉麗薩接見了布朗夫人後,便變得有些深意。在與布朗夫人談話後,克拉麗薩逐漸明白理察選擇死亡的原因,他和他母親一樣,無法忍受平庸的生活,他們都是對人生持有不同想法的人,時間的荒廢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慢性自殺。她也開始察覺到自己的人生其實是幸福的,女兒的支持,女伴的守護,周圍的人都能理解她傾聽她,於是她給了女伴一吻,表達了對這份感情的執著和堅守,道出了一份珍惜,吻是一個確定,一次徹悟。
在電影中,三位女主角的同性傾向,與文化女權主義中提倡的姐妹情誼有些許聯繫。女人,才能夠真正理解女人,女性之間的談話更觸及心靈的本質,女人感性的,細膩的,繁複的思維不能被男性所理解和認同,男性會覺得女性所關注的事物太過於微妙和細緻,他們沒有心情和精力同女性進行探討和交流。所以,女性更多地求助於同性,同性之間的情誼在靈魂無限契合時會輕易過度,沒有什麼比心靈的對話,比相互之間的默契和理解更能讓人心動,三位女主角在遇到可以傾訴和溝通的對象時,都用吻來表達了最誠摯的愛意,這是同性之間一種純淨的質樸的愛,沒有任何要求,只是精神上的愉悅,非常真異常美。
縱觀整部影片,配樂恰當,演員表演可圈可點,特別是妮可把伍爾夫的神經質和敏感表現得異常入微,她的眼神讓人回味無窮,台詞異常精妙,故事流暢,儘管對大部份人來講會有些晦澀,但對於內心敏感豐盛的人,這無疑是一部絕妙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