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奸人》方法論暴怒、真實殺手與浪漫喜劇導演

Donnie Brasco
Method Rage, True-life killers and A Rom-com Specialist




1996年春。紐約。天空灰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廢氣的鉛味。貝賽皇后大橋高高聳立在東河之上，橋下污水恣意奔流，一輛凱迪拉克孤獨地拖行在橋上，車頭捆綁著一個攝影機。坐在這輛車中的是兩位好萊塢的巨星：阿爾•帕西諾飾演馬斐奧索•「老左」•拉傑羅，而新星強尼•德普則飾演中央情報局的臥底偵探唐尼•布拉斯科。
拖動凱迪拉克的是之前的製作車，其中端坐著英國導演麥克•紐維爾，他正拱著背觀望著監視器。這個鏡頭已經過了12遍了：「老左」這個黑道大佬根本無法相信唐尼剛剛把一個欠債人嚇得屁滾尿流，並把他保時捷911的鑰匙拱手相讓。「我可已經殺了26個人了，他害怕的竟然還是你？」他怒吼道。想把這句話說出諷刺的味道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重拍，氛圍陡然緊張。
「我的表演夠格了嗎？」最終，帕西諾忍不住對著麥克風吼叫道。紐維爾，這個54歲的溫文爾雅的劍橋畢業生，抓起他的對講機，說道：「對不起，阿爾。我不這麼認為。」 帕西諾立刻彰顯出他標誌性的狂怒：「操你！操你！操你！你得知道這是我最後一部電影！等拍完這部電影，我就得退休啦！」 紐維爾嘆了口氣。在他的記憶中，在格拉納達電視台工作可不會是這樣的。。。
2007年12月。英格蘭，赫特菲爾德。拍攝《忠奸人》已經是整整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他也遠隔貝賽皇后大橋的陰影整整三千五百英里，不過，對於紐維爾來說，這一幕仍然歷歷在目。現在，Total Film正在赫特福德大學，禮堂中座無虛席，大學即將免費放映一場《忠奸人》，而紐維爾則將對這些觀眾發表演講。
紐維爾看上去十分友好，與其說他是一位來自好萊塢的導演，不如說他更像一位中年大學教師。唯一讓他看上去不會主持一場有關TS•艾略特詩歌研討會的線索正是他手腕上那隻卡地亞手錶，這隻鑲有鑽石的手錶時不時地從他襯衫的袖口裡滑落出來。這無疑是個優雅的見證，它證明這位謙遜的英國紳士和前電視導演業已蛻變為好萊塢的賺錢機器：《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蒙娜麗莎的微笑》、《哈利•波特與火焰杯》。
在放映結束之前，Total Film溜進了禮堂旁邊的一個房間。房中單面的窗戶鏡面使這個房間看上去像極了FBI審訊室，這個環境適合我們的交流。「我想他們正看著我們。」當紐維爾和我握手時，他小聲地說道。他的情緒不錯，特別是因為《忠奸人》仍然是他自己最為鍾愛的作品。「今天下午，我終於又看了一遍。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它看上去仍然優秀。我總是為之驕傲。它永遠是我的最愛之一，因為這種類型片總是傳達著深刻的人性寓意。」
《忠奸人》根據中央情報局臥底偵探喬•普利斯通的回憶錄改編，後者在70年代末期潛入了臭名昭著的伯納諾黑幫家族。他是一個堅強的西西里移民，聲稱自己從來沒有在受到威脅時流過一滴汗，他的臥底工作最後導致了超過100個犯罪分子的被捕。對於中情局來說，他無疑是一個英雄；但是一個被他背叛的黑手黨卻廣發追殺令，向任何能夠讓他人頭落地的人提供50萬美元。
普利斯通的回憶錄《唐尼•布拉斯科：我在黑手黨中的臥底生涯》是一本坦誠的書，為此，好萊塢的製片廠不會吝嗇以高價買下這本書的版權：這可是一個陰暗、戲劇化並且真實的故事。起初，帕西諾將和湯姆•克魯斯聯手主演，後者將飾演普利斯通/布拉斯科這個角色，而執導話筒的則是英國導演史蒂芬•弗萊爾斯（《骯髒甜蜜的事》）。然後，馬丁•斯科塞斯開始拍攝《好傢夥》，於是《忠奸人》被擱淺了，製片廠當然不想和《殘酷大街》的導演硬碰硬。
六年之後，《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在美國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於是，英國導演紐維爾重啟了這部電影的拍攝計劃。「我開玩笑地說，這些英國導演如此無知，他們竟然不害怕馬丁•斯科塞斯。」本片的製片人馬可•約翰森如此說道。
如果說《好傢夥》是9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黑幫電影的話，那《忠奸人》又是什麼？強尼•德普回答道：「這是一部操蛋的電影。」他當然有理由這樣說，為了拍攝這部電影，他耗盡心力學習普利斯通獨特的舉止癖好和他硬朗的步伐。「為了使我自己他媽的看上去像這個傢伙，我可花了很多心思，」德普說：「他可是活生生的真人。我只是假裝是他而已。」 普利斯通最終還是被德普的演技給折服了：「他看上去真像我。這種感覺太奇妙了。」
對於德普這個年輕演員來說，布拉斯科是他演藝生涯中的突破點。當他演繹這個角色時，他的眼睛（那雙永遠遊移的、緊張的、充滿罪惡感的眼睛）都傳達著友誼與背叛的電影主題。就本片的本質而言，它所講述的是關於兩個男性情感之間的悲劇故事：他們一個是獵人，另一個是獵物。誠然，這並不是一部史詩巨作，它不具備科波拉《教父》那樣的宏大篇幅，也具備斯科塞斯《好傢夥》那樣的如此骯髒的暴力。
其實，《忠奸人》與其說是一部有關黑幫大佬的電影，還不如說它更關心黑幫社會的底層人物。你不會喜歡和「老左」這樣的人物為伍的。他得了「睪丸癌」，他的兒子是個癮君子，他作風老牌，但卻鮮有朋友。不過，他仍然願意和唐尼一起坐著豪華橋車兜風，兩人親如父子，他想盡辦法讓唐尼介入到由桑尼（麥可•馬德森）掌控的布魯克林區，並且從來沒有懷疑過，原來唐尼竟然是個臥底。「如果你是個反骨仔，」他對唐尼說：「那我就是黑幫有史以來最蠢的雜種。」 阿爾•帕西諾在本片中獻上了他一生中最為出色的演出之一：節制、令人同情、具有令人難忘的悲劇性。
對於紐維爾來說，帕西諾和德普這對搭檔無疑是一個天賜。「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實在棒極了，」他說，他似乎早已忘記，在拍攝本片的過程中，兩人都用骯髒的笑話考驗過他的耐心。德普是其中最沒有耐心的一個。「我就天天帶著這個操蛋錄音機走來走去，」回到1996年的拍攝現場，他向來訪的記者抱怨道：「我可愛上了它。可它實在是太反社會了。紐維爾十分討厭它。」而帕西諾則是玩得很盡興。他之後回憶道：「我從來沒有像那次那樣笑得這麼厲害。當我要拍那些戲劇化的大場面時，我總是讓自己放輕鬆，我越是輕鬆，所能達到的效果就越好。」
不過，紐維爾除了生氣之外，可有更多的煩心事。「我真的很想告訴阿爾，他必須節制自己的表演，」他承認道。「那個時候，阿爾正處於他演藝生涯中的臨界點，他的表演風格總是如此誇張！語音很誇張，動作很誇張，什麼都很誇張。。。而這個角色需要的是節制和低調。幸運的是，當阿爾想到自己自從演繹麥可•科里奧尼開始就養成這一風格，結果到現在反而成為了一種包袱，他就覺得很好笑。他很快就意識到了其中的反諷。」
1996年春，紐約。「你這個操蛋的英國娘娘腔！」這句帶有濃重布魯克林口音的髒話簡直就是來自於《黑道家族》。自然，一個聰明人也會說這句話；但他並不是一個跟隨紐維爾的工作人員——事實上，他被迫與其合作。他正在把他的怒火發洩在紐維爾的身上。這位導演正在一個黑幫夜總會裡閒逛，這裡曾經是一個指甲美容所，裡面有酒吧，還有一個唱片機，唱片收集除了法蘭克•辛納屈別無他人。他和cosa nostra一起喝著酒，感受著真正的黑幫生活（不過他身上可沒有「假鑽石」），突然之間，事情爆發了。
「有人向我推薦這幫布魯克林人，」紐維爾回憶道：「他們從一開始就對我報有極大的懷疑，於是，其中一個人決定來挑釁試探我一下。那些日子，休•格蘭特剛剛在日落大道惹上了麻煩。於是，這個傢伙向我走來，說道（紐維爾把自己的音調故意降得很低，好像一個隔著風衣說話的黑幫份子）：『幹他娘的休•格蘭特。。。』他就是這麼說的。於是，我就回答道：『好啊！』接著，他又重複了那句話：『幹他娘的休•格蘭特。。。』這個傢伙顯然要得到些我的什麼反應才肯罷休。『你知道嗎，』我對他說，『如果我的確指導了他的話，那場口交肯定會看上去更溫柔點。』整個房間的人都笑了起來。從此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惹過我。
好吧，雖然大多數人已經對他服氣，可那個挑釁的人可沒那麼容易罷手。「你這個操蛋的英國娘娘腔！」事隔多年，當紐維爾回憶起這個人的時候，他不禁笑了起來。「整個晚上，這個傢伙都想把我惹惱了。他真的不喜歡我。我把自己的嘴緊緊地閉起來，面帶笑容忽略這一切。但是，當我們離開時，我向他們中的一個提及此事。他真的很憤怒：『他說什麼？告訴我他對你說了什麼！』我終於意識到，沒有人喜歡這個傢伙，如果給他們一個合適的理由，他們就會幹掉他。對於這些人來說，如果他們不喜歡某人，給他們20塊錢，他們就會把他給幹掉。如果我再抱怨的話，整個傢伙很有可能已經被幹掉了。」但紐維爾畢竟還是一個英國人，他沒有讓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我不知道那個傢伙還活著與否，」他沉思道：「不過，我懷疑他已經死了。」
和黑幫共同生活的真實經歷使《忠奸人》擁有一種真實感，而這，正是其他黑幫電影無法達到的。在電影中，「老左」喜歡看自然紀錄片，而《忠奸人》本身也像一個紀錄片，它更加在乎有關人性的細節，正是這些細節使那些處於地下世界的人們顯得特殊：從「忘記這件鳥事」這句話的特殊含義到對fugazi（假鑽石）的定義再到一堂有關聰明人是怎樣放錢的禮節課程（把鈔票捲成一團，大張的放上面）。
當這部電影在1997年首映時，它所展現的深度和智慧使它贏得了許多讚賞（《名利場》說：「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戲劇化的犯罪故事。」）。不過，真正讓這部電影得到讚譽的還是兩位主演：「帕西諾和德普簡直就是一對完美的搭檔，他們的演繹令人吃驚地微妙而智慧，並互相刺激著對方。」《滾石》的彼特•特拉維斯如此寫道。奧斯卡本來可以順從輿論把小金人扮給這兩位演員的，但它最後還是沒有這麼做。那一年，奧斯卡忙著給《鐵達尼號》、《盡善盡美》和《心靈捕手》分配獎項，而《忠奸人》最後只得到了最佳編劇一項提名。
然而，時過境遷，《忠奸人》仍然是一部具有力量的黑幫電影，這是一部用心、有靈魂去刻畫的電影，和那些懶惰的重複著類型片漫畫式人物的電影相比，本片的人物更加真實鮮活。這個故事並沒有太多火爆的激戰場面，但卻是一部標準的人性悲劇，這是一部有關小人物尊嚴的電影，一部有關背叛的電影，它以不動聲色的方式感動著我們。那它是否稱得上是一部經典之作呢？忘記這件鳥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