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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晃

2008-02-28 23:25:50

[電影] 《血色將至》:把魔鬼獻給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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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魔鬼獻給未來


    拍攝《血色將至》的時候,37歲的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就像是被一隻巨大的「庫布里克之手」攫住了靈魂,尤其是那些能令人全身的骨頭都跟著咔咔作響的配樂和最後的高潮場面以及落幕方式,令這部電影子度籠罩著不祥的「庫布里克氣氛」。但奇怪的是,在這部作品問世之前,我們幾乎沒有看到在安德森身上有任何這一跡象的蛛絲馬跡,這之前,人們在談論這位好萊塢天才導演的時候,總是習慣於把他和羅伯特·奧爾特曼聯繫在一起,這不僅因為他們同樣以善駕馭多人物、多線索敘事聞名,更因為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關於他們之間是如何建立師徒關係的典故。如果將羅伯特·奧爾特曼根據美國作家雷蒙德·卡弗一系列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短片集》視作他的典型作品,那麼,與之相對應的保羅·托馬斯·安德森作品,應該是那部狡黠而迷人的《不羈夜》。從某種程度上講,徒弟的作品甚至比師傅的更具渾然一體的敘事魅力,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安德森在其中傾注了自己年輕時代的生命體驗。1997年,當安德森在充滿信心地描繪著70年代末美國色情產業「下流」圖景的時候,還沒有認真考慮過創作者是否要居高臨下這個問題,但在1999年的《木蘭花》里,他終於開始受制於自己的過人才華,為了消解內心深處蟄伏著的強烈壓抑,編寫劇本的時候,他在鏡頭裡悄悄埋藏了許多令後來的發現者們感到吃驚的隱秘資訊,而這種克制和壓抑,終於在《血色將至》里被一掃而光!
    

    一、 音樂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

    37歲的時候,斯坦利·庫布里克還只是個因為拍攝黑色電影《殺手之吻》而剛剛在好萊塢展露才華的「年輕導演」,在同樣的年紀,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已經完成了《不羈夜》和《木蘭花》,這種過早顯露的才華和過早到來的成就,足以令人不安,但卻證實《血色將至》具有現在這樣的深刻與純粹,實屬必然。
    在這部電影裡,安德森顯然是有意採用了「較原始的」電影語言,比如,在拍攝人物對話的時候,他極少使用對切鏡頭,而是一律用中景一氣呵成;那些從地獄裡傳出的令人窒息的聲音,也是佐證——他不僅使用了密集強悍的純古典音樂,比如大量小提琴、大提琴和鋼琴合奏曲,令展示人物內心活動的主觀音樂也成為電影中的一個重要角色,還大膽使用了一些不尋常的另類音樂和配樂方法,這些特殊的聲響,在強烈感染和刺激觀眾的同時,事實上也在狂暴地折磨並恫嚇著他們,《底特律新聞報》的記者在看完電影后寫道:「瘋狂的史詩、壯麗的傑出表演……在看完影片一週之後,我依然可以聽到自己大腦在狂躁的吱吱作響。」在令人印象深刻的井噴大火那場戲中,有一段好像是來自人類遠古時代部落,人們用死人頭骨擊打出來充滿巫術氣氛的音樂,它貫穿了整場大火,直到次日大火熄滅另一場景開始後很長一段時間,這一主觀音樂也依然沒有適時停止,它頑固地延續了下去(這在電影配樂中非常罕見)……可以想像,這一音樂的運用並不僅僅是用來烘托場景氣氛的,它其實是從故事主人公石油大亨丹尼爾·普萊維內心深處發出的地獄之聲,這種聲音一直在召喚著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一步步走向魔鬼的懷抱。但受驚嚇的,是觀眾。
    在丹尼爾·普萊維這個以石油起家的美國佬心裡,一直充滿著這種靈魂被用力撕扯的聲音,但這音樂卻只存在於他因石油崛起的那個時期。在影片的最後半小時裡,當丹尼爾步入老年,當他已經攫取了他渴望的財富,這種用音樂來表現內心掙扎的做法就悄悄被壓抑和自我封閉的無聲鏡頭取代。安德森在用這種改變告訴我們的是:丹尼爾已經把自己徹底交給了魔鬼,他的內心深處不復年輕時的強烈掙扎,他在那所陰沉的巨大莊園裡過著離群索居的酗酒生活,除了偶爾傳來單調地他在用獵槍槍殺客廳傢俱的物品破碎聲,整座莊園裡一片寂靜。


    二、我是個冒牌的先知,上帝是迷信的產物!
    
    《血色將至》靈感來自作家厄普頓·辛克萊爾1927年的小說《石油!》(Oil!),在看過原著之前,很難確定安德森究竟對小說進行了怎樣的改編,但可以想像的是,影片在努力塑造丹尼爾·普萊維黑色人生這一主線的同時,有意強化了這個石油大亨和鄉村牧師保羅·桑迪之間的對立和換位,這一處理,不僅豐富了丹尼爾·普萊維作為魔鬼的意志,同時,也是安德森對自己一向懷疑的宗教進行的一次最大限度的嘲弄,而這一點,很可能正是最終影響了奧斯卡評委投票結果的關鍵。
    最初,年輕的牧師保羅·桑迪打著興建當地教堂的神聖名義,邀請丹尼爾到小波士頓鎮開發石油,作為回報,他希望得到5000美元酬金來修建教堂,但丹尼爾一眼看穿了這個披著神袍的利慾薰心的「上帝使者」,他獲得了油田,卻沒有兌現他關於酬金的諾言(直到影片結束也沒有),不是因為他捨不得這筆錢,他只是不屑於向一個卑鄙的可憐蟲施捨憐憫,尤其是一個打著上帝旗號的可憐蟲。
    在這兩個人物身上體現的,不是簡單的物質和精神對立(況且保羅代表的精神力量本身是扭曲的、非正面的),甚至也不是簡單的對上帝表示懷疑,安德森通過丹尼爾·普萊維這個離經叛道者向美國這個清教徒國家發出的,是最危險的挑釁和最嚴峻的挑戰。影片的最後高潮部份,孤獨的暴君丹尼爾不僅讓上門前來索取金錢的牧師保羅原形畢露,以雪前恥,還迫使這個基督教道德的化身,親口喊出了「我是個冒牌的先知,上帝是迷信的產物!」這一大逆不道的宣誓。這是個足夠兇狠的詛咒,可他(既是丹尼爾,又是安德森)竟然還要保羅「用令人信服的語氣說出來,用你佈道的口氣說!」而且連續說了八遍。
    奧斯卡評委縱然個個是品格高尚的理性主義者,他們深信「上帝並不存在」,而且也清楚《血色將至》「21世紀的《公民凱恩》」這一不朽價值,他們也決不能給這部電影戴上「最佳影片」桂冠,他們唯一能做的是把表演獎頒給丹尼爾·戴-劉易斯,這不僅因為「如果丹尼爾·戴-劉易斯沒有贏得奧斯卡影帝,那我們要改寫對於『演技』的定義,他與任何偉大表演都不同——他更偉大!」(《丹佛郵報》),更因為另一樁事實——丹尼爾·普萊維對上帝信仰(代表著人類的所有光明信仰)的決絕態度,不僅僅是這個角色在地獄裡向人性邊際發出的絕望吼叫,它也宣告著導演保羅·托馬斯·安德森本人對基督教偽善一面的深深不屑。


    三、石油是美國的原罪,貪婪是人類的夢魘

    這是一部石油大亨的家族史詩,展現了貪婪、腐敗以及對美國夢的追求,而《紐約時報》則用這句話概括了影片:「安德森的影片不是美國夢,是美國夢魘,觀眾將隨著影片進入烈火熊熊的地獄,每個人都將在其中得到沸騰和詛咒。」某種程度上講,《血色將至》不僅是一部個人史詩,它也是美利堅合眾國的西部開發史乃至建國史的縮影,更是凝聚著每一個個人、實體和國家迅速崛起又迅速瓦解的飽嘗代價的靈魂蛻變史的縮影。
    石油,是美國的原罪,現在更幾乎成為困擾整個人類的世紀夢魘,2007年美國影壇那些良莠不齊的政治電影無不與此瓜葛,它們或者探討政治與媒體的幕後媾和(《獅入羊口》),或者深究國家利益對個體利益的無情蹂躪(《決戰以拉谷》、《引渡》),或者跨越地域思考種族仇恨對情感共同體帶來的巨大傷害(《追風箏的人》、《國王》),而唯有《血色將至》,是將矛頭直接指向資本主義罪惡的源頭,它在這種罪惡埋下種子的時代里尋找線索——向上質疑非理性宗教的價值,向下探討資本主義經濟開發對人性泯滅負有的責任,而在中間盤旋不去的,是對人存在價值的深沉思考。


    四、把魔鬼獻給未來

    丹尼爾·普萊維的一生,不是一個人從成功走向自毀的幻滅過程,他甚至都不是一個漸變的魔鬼,他就是魔鬼本身。他的兒子(實際上是養子)說在他身上學到的是「工作的熱情」,而他的反應是咒罵這唯一的親人為「婊子」,因為長大成人的兒子終於決定要離開他自創事業,他用憤怒親手割斷了這段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情紐帶,他讓自己完全墜入那孤獨的深淵。影片開始的時候(19世紀末),丹尼爾獨自艱難地挖掘銀礦,在一次爆破後他失足掉進了幽暗的礦井,當他拖著殘腿痛苦地爬出礦坑的時候,他已經感受到了那種孤獨。當事業有所發展,他帶著兒子在小波士頓鎮建築輝煌未來的時候,兒子在一次井噴事故中不幸耳聾,他再次感到身體裡僅存的人性離他而去,強烈的孤獨感使他對一個投奔他而來的兄弟產生了依賴,他立刻將自己內心的挫敗、懊惱、無望和盤托出(「我的內心總在鬥爭。我不願意見到其他人成功。對大部份人,我都懷有恨意。我心中的一部份已不復存在……投入工作的熱情,遭受挫折的懊惱……所有的那些……那些失敗的往昔都已離我遠去……我已經不在乎什麼了。如果在我心裡的東西,在你心裡也應該有。有很多次,我看著別人,找不到半點令我中意的地方。我想掙足夠多的鈔票……多到足以遠離俗世的煩擾,一個人靜靜的生活。」),然而很快,他卻痛苦地發現這個慕名而來的「親人」其實只是個貪圖錢財的下流冒牌貨,他怒不可遏,開槍打碎了這傢伙的腦殼並把屍體埋葬在森林深處的淺坑裡,那坑裡除了泥土,還有滲出地面的石油。
    不久之後,他又不得不為了掩飾殺人罪行,更重要的是為了獲得輸油管道而在牧師保羅屈服,他在他一向心懷憎恨的大教堂里懺悔道:「我把自己的親兒子丟在一邊!主啊,請賜給我聖血。驅走我體內的惡魔。」這之後,他果然如願地成為石油大亨,成為一個令人生畏、毫無憐憫之心的孤家寡人。最終,他又趕走了唯一對他心存感恩的養子,並讓靈魂同樣醜惡但邪惡遠不及自己的牧師保羅在他面前俯首稱臣,然後,他在絕望中瘋狂地殺死了保羅,徹底投入到那個魔鬼的世界……

    
    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已經掌握了將悲劇神話拍攝成電影的能力,他的攝影機曾飽含溫情,但在《血色將至》里他學會了藐視這個世界,他用丹尼爾·普萊維這個凝聚著深刻現代性的人物,再次完美詮釋了邪惡人性對人類此刻的重要意義。也許,在他身上還缺少庫布里克那絕對的冷酷(丹尼爾·普萊維的養子是個重要的保留,他沒有續寫父輩的邪惡),但無疑,他已成功躋身到了那些世界上最偉大導演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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