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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Ran

乱/乱日本战国时代/Revolt

8.2 / 136,386人    162分鐘

導演: 黑澤明
編劇: 井出雅人 黑澤明
演員: 寺尾聰 原田美枝子 井川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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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我要休息

2008-01-26 18:47:51

亂:眼睛




亂」 是黑澤明的晚期電影。其實早就應該找來看了,去年夏天集中看黑澤明電影的時候就應該找來看了。一來是因為片子裡沒有三船敏郎。二來先生一早就看過了,說沒什麼感覺,你可以不用看了。這麼著,拖到現在才看。看完後,即寫下了觀影感受,下面是當時寫的。

「影片的構圖美,色彩美,就連一開場,山野中的三匹馬,三個武士都拍得那麼美,靜中醞釀著動。戰爭場面也很宏大,動態鏡頭一如既往的美。很多的長鏡頭,中景,遠景,明顯不同於黑澤明當年動輒給人物大特寫的風格。故事取材自「李爾王」,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為權勢兒子背叛父親,互相殺戮。故事的背景也是日本內戰時期。黑澤明早期一部影片「蜘蛛巢城」 也取材自莎翁的作品「麥克白」。兩部影片有很多相似之處。比方說,都採用了大量的「能劇」元素,人物如同臉譜(面具)般的面目, 演員的靜如處子動若脫兔的動作特徵,還有那管笛子的運用。甚至「亂」中大哥二哥兩個人物皆「麥克白」似的人物,被女人牽著牛鼻子。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的電影,少了什麼?美,仍舊在那兒,甚至更美。失去了什麼?我覺得是生命力。如果 《影武者》還能讓我為「影武者」的命運唏噓的話,「亂」則是用感官享受視覺聽覺的盛宴,而心靈卻遠遠的退到了一側。

人物刻劃不豐滿。父王出場不久,即被兒子背叛。三兒子,唯一對父親忠誠的人物,遠遠的被劇情拋在了一邊,他的出現和消失都只為了編織和推動劇情。人物被抽離了性格和血肉,只剩下了一些符號,或者一些顏色,比如黃,紅,藍,白各代表幾個主要人物。這些符號構成了故事。影片大量用近景和遠景,甚至在戲劇衝突達到最高潮的時候,鏡頭仍然是遠遠的觀看。比如在影片最後,在極其短暫歡樂和寧靜之後,三兒子中槍從馬上跌落,死去,父王隨之死去,而整個過程,父王的絕望,呼號,都從遠處照過去,連角度都不曾切,靜頭一動不動。這樣必定無法讓觀眾對於人物產生認同(identification),也無法對於故事用心靈體察。這就是觀察「眾生」的方式? 然後將生命變成一個一個的符號?然後以此發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天問?可是,沒有了人,沒有了生命。如果只是為了表達歷史的重複,不如去讀史;莫說他燒了一座搭起來的佈景,就算燒了整個東京城,又如何?

更讓我不滿的是,影片中有不少的哲學式問答;尤其是父王與僕人在廢墟一段,父王說「我好像迷路了」,僕人答「人們總是迷了路。」。父王說:「我好像來過這個地方」,僕人答「人們總是在同樣的地方都圈。」(影片不在手邊,憑記憶寫的。)當父王死去,僕人在一旁哭天搶地,質問上蒼「難道世界上有菩薩的存在嗎?你聽得到嗎?是不是你在天上那麼的無聊,所以你看著我們死去覺得很開心?」,而大臣說「別喊了。菩薩在哭呢。人們,太愚蠢。他們認為要生存就要互相殺戮。不,就連菩薩都無法拯救我們。人們追求的是痛苦,而不是幸福。他們喜歡痛苦多過和平。」

我不喜歡這樣的話,這樣直白的話;而希望導演留下餘地讓觀眾自己體味。這樣的體味,無需說這些話,影片已經用比語言更為有力的方式表達。當大兒子二兒子合力功城,打下第三座城堡的時候,影片隱去了語言和對話,慘烈的戰鬥伴隨著的是如同馬勒交響曲一般的節奏緩慢的音樂。我的理解,那正是佛眼中的人間地獄。影片中反覆出現了菩薩,佛教,二兒子的妻子即信奉佛教,從佛教中尋找化解自己仇恨的力量。而佛教中還有一個說法,那就是因果報應和輪迴。片中,父王對曾經的對手和敵人所做過的事情,最後被對手和敵人的女兒都回報到自己身上;當他無處可退,他退到的竟然是他曾經焚燬過的城堡的廢墟,而在那裡,他竟然遇見了當年被他刺瞎雙眼的少城主。人們便是如此重複歷史,反覆吞噬自己曾經買下的種子所結出的果實,因果報應。不用講,留些餘地給觀眾。「

寫畢。接下來兩天裡找來兩本書看看。評論家看到的和我相似,可是評論家的感受與我不同。我不喜歡的,是評論家欣賞的。有人這麼寫道:「莎士比亞戲劇中的悲劇因素主要來源於李爾王內心的掙扎。。。而黑澤明的電影,確如同寓言一樣,有教誨的目的。。。觀眾不會體會如同李爾王中他們能體會到的痛苦。」(Kurosawa’s film, by contrast, is a parable of social behaviour:didactic, not cathartic. It leaves its audience, intentionally, or not , with the feeling, that they have had a moral truth neatly illustrated for them, but have themselves experienced none of the agony which racks the empathetic witness to Lear).

而這樣的效果,正是黑澤明所要達到的,從我的觀影感受來看,他的確達到了。而以評論家的說法,黑澤明的偉大之處,在於他能夠揭示歷史的相似和不同,有意思的是,我曾經寫到「如果只是為了表達歷史的重複,不如去讀史;莫說他燒了一座搭起來的佈景,就算少了整個東京城,也不過如此。」

只是,他們看到了,喜歡了,並認為是黑澤明的偉大。我看到了,不喜歡。這幾天這個問題常常回到腦海里,好像肚裡埂著一塊海綿。為什麼?我不喜歡。唐納利奇說,黑澤明在這個父王身上似乎傾注了自己的認同感,他就是那個丟失了城池的王,在1965年拍攝過《紅鬍子》之後,他極難找到投資。而這部影片有三家投資方,東寶只願負責影片的發行;當年的「影武者」,黑澤明幾乎以為無法將其拍攝。而那忠誠的第三個兒子,被父王驅逐,在現實生活中,被驅逐的是三船敏郎(Richie 1996)。

今天週五,從樓里出來的時候,竟然還有些天光。又開始下雪。我想,中間的距離,是那幾十年的光陰,我無法以一個七十五歲老人的心和眼來看他要說的語言。若與「人」有關,便無法不動情,不去愛。並願用眼睛認真地看,近近地看,也許還沒有看夠。

而忽然想到 --- 若佛祖的眼睛如同「亂」的電影鏡頭一樣,當他離開這個人間劇場的時候,會不會也像我一樣,也像評論所說的一樣「Finally, we are left immensely but comparatively unmoved by Ran」。(大意,我們最後沒有被「亂」打動。)

不禁有點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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