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8：《末路狂花》：與強權勢力的尊嚴對壘

　　 面對烏黑陰森的槍口，這個外貌英俊體格健美的強姦犯，還能夠帶著一絲悻悻的表情，故作鎮定地說，給我口交。
　　
　　 這句粗鄙的美國俚語引來的後果是，幾乎同一時間，砰，他中槍倒地，死不瞑目。
　　
　　 這是《末路狂花》里最最重要的一個標誌性鏡頭，也成為女主人公路易絲和塞爾瑪的命運分水嶺。在此之前她們的生活是沉鬱的，一個是快餐店裡規勸年輕女孩「抽菸會影響性慾」而自己卻煙不離手的女服務員，男友是樂隊一員，放浪在外，無心成家；另一個是在丈夫終日咆哮下低眉順眼沒有主張的家庭主婦，吃一塊巧克力也能兩次打開冰箱分三次來吃。她們精心籌備了一場為期兩天、借用別人小屋度週末的計劃，盛裝出行。沒有徵得丈夫同意偷偷外出的塞爾瑪，帶上了一把從來不敢碰的手槍。
　　
　　 在色狼出沒之地，途中一家熱鬧非凡的小酒館裡，相比路易絲的老練世故不可親近，嚴重缺乏自我保護意識的塞爾瑪，言談之間流露出一種幼稚和風情，給了前來搭訕的卡倫以可乘之機。兩人一番貼面熱舞，趁路易絲去廁所之際，卡倫將醉酒的塞爾瑪帶至停車場，進一步親密動作被拒絕之後，卡倫獸性大發，瘋狂掌摑塞爾瑪並將其制服，完全不顧她的哀求和反抗。在他強行進入並引起她慘叫的時候，一隻槍頂住了他的太陽穴：放開她，否則叫你血濺當場。
　　
　　 始終記得蘇珊薩蘭登扮演的路易絲說完這句對白現身鏡頭時的表情，她的雙眼飽含熱淚。看到影片中段我才明白，原來路易絲在德州曾有過被人強暴而對方卻逃過法律制裁的經歷，一種比子彈霸權更有力的控訴來自她欲說還休的淚光。
　　
　　 她對卡倫說：以後，再聽見女人像那樣叫喊，她並不享受，你明白嗎？
　　
　　 這是路易絲替多年前經歷那個慘痛時刻的自己，說出了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對於觀眾心靈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卡倫這樣混跡酒吧的情場老手，從內心裡缺乏對女性的尊重，他不僅死不改悔，還表現出挑釁的態度，說了那句俚語。路易絲扣動板機，卡倫心臟處被炸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這一槍，不僅僅是替好友討回公道這麼簡單，她更是為了多年前的自己，主持了一場在她看來遲到的正義。從一槍命中心臟的狠絕技術來看，路易絲在德州練習槍法，本身就有著明確企圖和動機。
　　
　　 一粒子彈，改寫了三個人的命運。站在男性觀眾的角度，會認為卡倫罪不致死（百分之百的女人都認為他死有餘辜）。但是卡倫犯了一個通常男性都會犯的錯誤，他認為出現在下等酒肆場所的塞爾瑪，與他共舞時是那樣興高采烈動作親昵，和他發生關係也是天經地義的，甚至是履行一種必然的義務。因此塞爾瑪的堅決拒絕，激怒了他。男人的傳統觀念中某些陰暗層面認為，出現在聲色犬馬之地的女人，一定是可以輕易上床的，甚至是樂於被強暴的。若你身穿超短裙卻有著貴婦般的自愛，難免招來想當婊子還要立牌坊這類非議。
　　
　　 其實男人難以理解，真的有只想和你調調情，跳跳舞，卻絕對不會和你上床做愛的女子。自由支配下的性是一條楚河漢界，兩端是迥然不同的風景，當性跟經濟利益完全扯不上邊的時候，根本不存在一條龍的服務。和一個女人搭訕時被接納就想到能夠和她有床笫之歡，那是這個男人自己的悲哀。
　　
　　 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像小S那樣借道歉之名將自己的幸福昭告天下：我沉迷於性愛。在走進那家小酒館的時候，塞爾瑪的目的單純至極，只是找找樂子。她對於歡場底層的群體缺乏最基本的認識。女侍的好心提點和路易絲的當面拆穿都未曾引起她對卡倫人品的警覺。
　　
　　 塞爾瑪被強暴，是她遇人不淑，自認倒霉，更是她為了自己的輕率和無知付出了代價。
　　
　　 卡倫則為他對女人流氓成性的態度搭上了性命。
　　
　　 一粒子彈改寫了三個人的命運，塞爾瑪和路易絲從此亡命天涯。
　　
　　 路易絲心裡埋藏著曾被強暴的秘密，她渴望和男友的感情有所歸屬，卻遲遲未能如願以償。當她槍殺卡倫意圖逃亡墨西哥後，她為了路費向男友求助。坐不慣飛機的男友忽然意識到不能失去她，於是坐飛機趕來，還帶來了她曾夢寐以求的結婚戒指。蘇珊薩蘭登將那名窮途末路的女子內心世界的複雜性演繹到了極致，她強壓下眼淚，難辨幸福悲傷，看著那枚戒指：這不是個好時機。
　　
　　 當男友走後不久，路易絲將結婚戒指混在一堆戒指耳環和手錶中，用來換了一頂遮陽帽。她選擇了對男友守口如瓶，連他懷疑她另有所愛時也不做辯解，為了保證他的清白，不被案件牽連進來。當警方找到男友，他將她們的行蹤如實招供。這一點，我不認為她的男友做錯了，從兩人相處的情景來看，男友對路易絲，有著一種浪子回頭式的一往情深。只是一切就像路易絲在告別的早上熱吻之前所說：我們錯過了時機。
　　
　　 影片中，塞爾瑪最初讓人生厭的輕浮和傻氣，其實正是她童真一面的體現。她十四歲開始即與現在的丈夫戀愛，這個看上去不可理喻的男人，替她解決了生活上所有的問題。即使她人到中年，人格發育卻不健全。面對因她引發的災難，層出不窮的麻煩，一開始，她推諉，試圖逃避。當她窮途末路時分打電話回家，丈夫一如既往的暴戾苛責她，徹底斷絕了她對這個家庭最後寄予的期望和牽掛。
　　
　　 流亡途中，布萊德皮特扮演的小混混出現，輕而易舉贏得了塞爾瑪的信任和好感，兩人共度良宵。沉浸在第一次嘗試到性高潮興奮中的塞爾瑪發現，小混混將路易絲男友借給她的錢偷竊一空。面對路易絲的絕望，飽受刺激的塞爾瑪一反常態，表現出非凡的勇氣來。她決意彌補自己的過錯，單槍匹馬搶劫便利店。得手之後，她揮舞著鈔票像勝利的旗幟，陶醉在激情犯罪帶來的巨大愉悅中。塞爾瑪此前像白紙一樣的人生，使她吸取教訓和學習經驗的速度快得驚人，打劫的訣竅，正是小混混在前一夜對她口授機宜。她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罪行就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塞爾瑪將發現她們蹤跡的警察塞進了後備箱。警察痛哭流涕，請求饒命，說他有妻有子，塞爾瑪說，你有妻子？你真幸運，好好對你家人尤其是你妻子。看看我的丈夫不珍稀我，我變成了什麼樣。
　　
　　 有一雙眼睛，始終在關注著這兩個女人的逃亡之旅。它來自一位偵查卡倫被殺案件的警官。他揭開了路易絲曾是強姦案受害人，正義卻沒有得到伸張的那段歷史。這讓他對素未謀面的路易絲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憐惜。警官與路易絲通過電話交流，他苦勸她自首卻被她拒絕，他萬般無奈之下告訴她，他們將以謀殺罪起訴她。
　　
　　 蒼涼的背景音樂中，在犯罪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的塞爾瑪卻出奇得清醒，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能走回頭路。我就是不能活下去。
　　
　　 路易絲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想出現在脫口秀中。
　　
　　 兩位女主人公相視而笑。這個笑，為她們後來的慷慨赴死埋下了一筆。彷彿她們早已偷窺到她們的未來。槍殺卡倫後選擇逃跑，而非報警，正是路易絲對男權主義統治下的法律的公正性所持懷疑態度使然，但是她們的道德和良知，卻讓她們時刻準備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最高代價。
　　
　　 影片中四次出現的油罐車司機，滿口污言穢語，猥褻下流，是一種極端的男權欺壓勢力的代表。路易絲和塞爾瑪燒掉了他那輛到處是淫穢標識的油罐車，在火光衝天之中，油罐車司機用最惡毒的字眼狂呼亂叫詛咒她們，她們則是一副歡呼勝利的高昂姿態，儼然成為女權與男權對抗的一個像徵。
　　
　　 小混混被捕後，供出了偷竊路易絲和塞爾瑪錢財的事實。警官深知這是她們搶劫便利店的原因，痛惜不已。她們已被客觀環境裡的種種人為因素，逼上了一條不歸路。她們表現出來超凡的智慧和應對能力，以及良好的素養，讓警方人員也嘆為觀止。深為她們前途焦慮的警官一句道破天機：智有窮時，而運不可持。
　　
　　 路易絲和塞爾瑪的行蹤被警方布控，大批警員出動，將她們四麵包抄。她們慌不擇路，險些墜落山崖。前方是絕境中壯闊的美景，後面是無數瞄準她們的槍口。風沙滾滾中，塞爾瑪和路易絲將子彈上膛，擺出最後一搏的姿態。有人說英雄末路和美人遲暮是兩種大悲的境界，而美人的末路，正結合了這兩種大悲，呈現出這悲壯絕倫的一幕。每次當塞爾瑪和路易絲緊握彼此的手，車身飛下懸崖，眼淚都會在這一秒準確無誤地落下。
　　
　　 有人說，在決定墜崖前，路易絲和塞爾瑪激情洋溢的一吻，是她們之間同性戀的曖昧情結體現。沒有比這一吻更加不含絲毫性色彩的了，她們能夠同生共死的那種崇高境界，是俗世男女之情遠遠不能給予她們的。這一吻，我看作感謝，感謝對方在險惡旅途的一路相伴，更感謝彼此的大義凜然，使自身有了坦然面對死亡的勇氣。就像兩個人走夜路不怕黑一樣。一個能夠心甘情願和你共赴黃泉的人，值得你最大的感激和敬意。把這個吻和同性戀混為一談，我認為是對這兩位女主人公心路歷程的嚴重偏讀。
　　
　　 女權與男權的對抗確實是本片一個反覆出現的主題。許多女性瘋狂崇拜這部電影到了將其神化的程度。一直認為，拼命鼓吹《末路狂花》中的女權色彩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激發了兩性的對抗情緒，這會讓我們走向偏激，失去一個深層次認識我們自身毛病的機會。
　　
　　 《末路狂花》是部好電影，它的意義並不是教會我們怎樣痛毆對我們不懷好意的男人，或者誤解男人對我們的誤解，形成兩性關係的惡性循環。而是幫助我們重新回顧一遍從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到成長為一個具備自我保護能力和獨立人格的女人的全過程，指導我們如何正確尋找讓你腳踏實地站立在天地之間的根基，而不是作為任何環境的附庸。
　　
　　 路易絲和塞爾瑪的死，應看作一場強權勢力的恥辱和失敗。不僅僅是男權主義。她們用尊嚴的死亡，戰勝了沒有尊嚴的強權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