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托托》：幸福總在別人那裡

《小英雄托托》：幸福總在別人那裡

小時候，母親總是跟我們說：你是我從陰溝里撿來的。那時我就想，假如我真是陰溝里撿回來的，那拋棄我的又是誰？如果我不被拋棄，現在的生活會怎樣？我們村裡有個女孩叫路兒，就是他爸爸從路邊撿回來的。路兒五六歲的時候，她的親生父母尋上門來，希望帶走她，但是路兒堅決不肯跟他們走。路兒說：當初，你們為什麼不要我？
路兒的親生父母家很富裕，養父母家也還不錯，如果養父母家很窮，她會如何選擇？
兩三個月前，我女朋友告訴我一個舊聞。話說有一個婦產科護士，有一天突發奇想，把育嬰室裡的11個孩子互換了床位。二十多年過去了，她，這11個孩子的上帝，把這件事說了出來。那11個孩子如今的命運如何，舊聞里沒說。假如他們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母，願不願回到他們身邊？我相信，絕大多數人寧願不知道自己被調換的事實。
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原型，11個生命在無法選擇的情況下來到世間，又被一隻命運之手撥向另一個方向。我跟我老師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其中存在無限個可能性，可以設計出絕妙的故事來。老師說，是的，就像《血疑》。《血疑》的故事如何，我早已忘了，只記得日本人很喜歡拍絕症，（題外話：在他們的電影和電視劇里，絕症可以看成極端命運的象徵，當然也是他們生命悲劇意識的反映。）但是記得本科時古代文學老師呲牙咧嘴地講過的《趙氏孤兒》，但《趙氏孤兒》並不關心被調換的人的命運。
《小英雄托托》就是一個關心人的命運的電影。醫院育嬰室裡，一場大火發生了，母親們跑進育嬰室，抱走自己的孩子。最後只剩下托托和阿爾弗雷德。一個女人衝進來，先抱起托托，看了看又放下，再抱起阿爾弗雷德，跑了出去。又一個女人衝進來，她焦急地看著阿爾弗雷德的空床位，最後只好抱起托托跑出去。托托和阿爾弗雷德，就這樣互換了身份。不過這並不是影片的開頭。影片的開頭是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擊碎玻璃窗，一個老人被擊中。老人死在水池邊。老年托托的畫外音伴隨著這個場景。畫外音帶給整部影片主觀感受，整部影片都是老年托托的回憶和幻想。什麼是回憶，什麼是幻想，這是不確定的。托托和阿爾弗雷德互換這件事是回憶還是幻想，也就弄不清了。事實上，互換就是對誕生的模擬。
從托托的視角來看，自己的一生充滿了不幸，家裡不富裕，還老是被人欺負，父親死了，姐姐死了，母親也死了，還有一個弟弟是傻子；而他的鄰居阿爾弗雷德從小就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父親開著一間超市，順理成章地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當托托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愛情時，發現自己所愛的人竟然是阿爾弗雷德的妻子。這個世界上，幸福全在別人哪裡，托托只有不幸。這是世界上大多數人的想法，某種程度上也是我的想法。
賈樟柯說，我越來越覺得一部電影的好壞不在於這部電影是不是講述了真理，而在於它有多麼深厚的感情。這話很容易被誤解為煽情的電影就是好電影。如果故事本身已經足夠感人，情是無須去煽的。故事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一樣長，它早已被各種各樣的藝術說完了，能夠打動人的，不再是整個故事，而是填充故事的細節。《小英雄托托》里到處都是這樣的細節。童年托托盼望父親回家的心理、想像父母的愛情、想像自己和姐姐的出生，真是充滿了童真。我不知道編劇如何想像出這些細節的，它可能來自回憶，也可能來自天賜。
反覆的修辭手法在這個片子裡用得很多，它們有效地把托托對父親和姐姐的愛表達出來。某個場景第一次出現時總是溫情脈脈的，但它第二次出現時就讓人心酸。這就是電影裡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在人生的諸多方面，托托都覺得自己的幸福被阿爾弗雷德奪走了，屬於阿爾弗雷德的幸福本應屬於托托。但促使他謀劃槍殺阿爾弗雷德的，並不是他曾經遭受過的不幸，而恰恰是他享受過的幸福。老年托托去殺阿爾弗雷德時，阿爾弗雷德說：「你以為我很幸福嗎，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阿爾弗雷德有正常的婚姻，但是談不上感情；他也有大筆的錢，但是總有刺客要殺他。在阿爾弗雷德看來，幸福在托托那裡。這樣，這部電影不僅有深厚的感情，還講述了一個存在主義式的真理：生活在別處，生活在別人那裡。
電影的結尾出人意料。托托既然知道了阿爾弗雷德未必比自己更幸福，正常的結尾方式就該是《不見不散》式的，順著劇情走，最後一個鏡頭是托托的棺材被放下墓坑。但導演沒有這麼做。托托穿上了阿爾弗雷德的衣服，住進了阿爾弗雷德的房子，替他受了一槍：出生不可選擇，死亡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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