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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L'amant

情人/

6.9 / 16,895人    115分鐘 | USA:103分鐘 (R-rated version)

導演: 尚傑克‧安諾
編劇: 尚傑克‧安諾 瑪格麗特‧莒哈絲
演員: 珍瑪奇 梁家輝 Frederique Meini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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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玲瓏

2008-01-12 23:27:17

杜拉斯《情人》:妓女的軀殼,作家的靈魂



    做愛的時候,他說:你以後會記得這個下午。即使你忘記了我的長相,我的名字。

    一位30歲男子,耐心地為15歲半的情人細細擦洗雙腿之間流下的體液,含混著處女血。這個場景在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漸漸醞釀,擴張,成為一場繽紛艷麗開到荼蘼的情慾傳奇。

    杜拉斯以自傳為藍本寫就的《情人》,若除去這個故事標題「LOVER」的華麗標籤,實質上講述的是一名正值青春叛逆期的不良少女,與一位身體羸弱意志殘疾的紈絝子弟之間的利慾糾纏。

    下此定義,並非我對杜拉斯不敬。我是如此深愛這個女人,這個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自己一生風流韻事再現的女人。她對情慾的渴求,言之鑿鑿,坦白至令男人汗顏。但同時又是她,用充滿尊嚴的文字,掩蓋了自己毫不檢點而有失尊嚴的私生活。我們看見的是一位尊嚴、睿智、滄桑、自殘,充滿苦難卻從未被擊垮的堅強女性,她以她高品味的文學創造力,最終在法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贏得了一個崇高而令眾生敬仰的地位。

    杜拉斯的文學魔力,與她畢生都用於創造和感受與性愛有關的事件脫不了干係。大量的露水情緣源源不絕為她提供了創作的靈感和素材。她曾多次公開地與兩個男人同時生活。即便如此,也決不錯過跟除固定情人以外的男人偷情的機會。她也曾結婚又離婚,非婚生子,一輩子都陷入不斷尋找非道德狀態下可以給她以生活和寫作激情的男人,她曾為納粹組織工作的歷史成為人們對其道德非議的瑕疵,被開除共產黨籍後仍以共產黨人自居……

    從杜拉斯驚世駭俗的名言,或許可以看出她的立場:一個女人若一輩子只和一個男人做愛,那是因為她不喜歡做愛。以及:對付男人的方法是必須非常非常愛他們,否則他們會變得令人難以忍受。我愛男人,我只愛男人。我可以一次有50個男人。

    她更是創造了一種神秘的、宿命的杜拉斯式的句式,令人著迷:在我酗酒以前,我就有了一副酗酒的面孔。

    她更曾用一句話將我俘虜至今:我的一生,都在和異於常人的感覺做鬥爭。

    那麼,便不難理解我深愛的這個女人畢生的痛苦了。因此,也就理解了《情人》中那個一心想將自己的身體以妓女賣淫方式出賣的白種女孩的焦灼、飢渴、絕望、以及自甘墮落的複雜心理。

    文學是從抒寫自我的痛苦開始。每顆渴望傾訴的心靈,一定有著關於愛和恨的沉重足音。作家若沒有內心深層次的痛苦,而是把玩一種輕飄飄的文字遊戲,那麼他(她)就不是真正的作家,更永遠不會有問鼎人心的力作出現。

    杜拉斯的內心情慾世界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永不枯竭。酗酒,縱慾,她的自殘來自於一種與生俱來的毀滅感。而這種毀滅感源於她的家庭。在她開始用一種荒誕不經的性愛活動和酒精麻醉作為生活方式以前,她生存的世界已被重重天災人禍毀滅。她的精神家園,意味著對生活的熱情和對親情的信心,都不復存在。帶給她這種顛覆性災難的,從她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來,是她的母親,和當時特殊的殖民背景下,她母親的霉運給這個家庭造成的所有不幸、困窘、貧窮,以及無休止爭吵。杜拉斯一生對於情慾的飢渴,在那個缺乏愛的環境中已經初具雛形。

    我很慶幸寫出《情人》這個故事的是年屆70的杜拉斯,而不是當時僅僅15歲半的對於寫作充滿嚮往的小姑娘。我深信在杜拉斯年輕時,未必能夠擁有如此深情表達悲劇的力量。時間可以打磨掉人心中一切極端化的情緒。就像中國作家池莉曾說,成熟都是熬出來的,熬至滴水成冰。70歲已然白髮蒼蒼的杜拉斯飽含深邃的激情,以詩歌般的語言,挖掘出半個多世紀前一段塵封往事。我們感覺到了紅顏白首的慘痛,而杜拉斯卻以愛為名將男女主人公高調亮相,使得那些關於殖民地家族創業失敗的灰暗背景、對母親與兄弟間齷齪紛爭的摯愛與至恨,青春的幻滅、摧殘與渴求……統統歸於幕後。只有杜拉斯筆下的那個孱弱不堪的中國情人,彷彿幽深隧道中惟一的光,穿越時空而來。

    在這篇文章開篇之初,我就否定了這場湄公河上的相遇是因為愛情。至少在最初,故事的男女主人公之間,只是一場各取所需的慾望交鋒。不能責怪杜拉斯美化一場賣身與嫖妓的關係。歲月讓她記得的是對方所有的好,那些傷害的稜角,反而已經在心中被悄然撫平。

    15歲半的杜拉斯,穿著舊的絲質連身裙和鑲嵌廉價亮片與污泥、尖頭嚴重磨損的高跟鞋,湄公河上的風微微吹開她脖頸下敞著的領,她尚未成形的幼小的乳尖,在輕薄衣衫後若隱若現。塗著口紅微微翹起的風情的唇,卻有著放肆而淫亂的眼神……這是怎樣一個招風引蝶的時刻,註定有人要將她的情慾釋放。不是他,也會有別的人。而他剛好趕上——從老式汽車中走出的他,微黃的手指將煙盒遞給翹起一隻腳放在欄杆上賣弄風情的她。此刻,他竟因內心橫生的慾望而顫抖不已。

    她的得意自不言說。他對她直言不諱道:你這麼美,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在他送她前往教會學校的路上,他的手,已然放肆地在她雙腿之間為所欲為。她的眼神,瞟過他的汽車,和他手指上巨大的黃金戒指,那些困擾她已久、因貧窮而生的羞恥和焦灼感,當這個男人帶著他沉甸甸的財富出現在她面前時,全部煙消雲散了。她知道她可以為所欲為。留在他車窗上的唇印,比任何的肢體誘惑更加劇烈,引爆了雙方最後一絲因陌生而起的矜持。

    在教會學校宿舍,她惟一的白種女友對她說,寧可賣身,也不去照顧痲瘋病人,她撫摸著她的裸身,艷羨道:那些男人可有福了。終於,她跟著他來到他富麗堂皇的屋,說:對我做你對其他女人所做的事。溽熱幽暗的房間,百葉窗的光影隱隱綽綽。一牆之隔是當時混亂而喧囂的鬧市。他們彷彿與世隔絕的亞當夏娃。氤氳濃烈而不知羞恥的情慾氣息。在那一刻,感覺到的只有慾望,來自性的蠢動,滋長,蔓延,像密密麻麻的蟲子,將人心咬噬得七零八落,將人性的污點遮蓋得密不透風。

    或許是出於一種思想觀念上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杜拉斯在文字中有意反覆強調了她的中國情人的弱,無論是身體的,還是精神上的。看見她清潔幼齒的15歲半的胴體,這塊從未開發過的處女地,竟讓他在某種道德的掙扎和慾望的聳動之間落下淚來。那是個被長期聲色犬馬的生活掏空了身體的中國男人。他對她,伊始赤裸裸的只有慾望層出不窮。做愛的欲,證明白己這樣一個黃種男人可以將白種女孩佔有的欲,使得他在做愛進行的過程中,那樣不遺餘力,帶著一種幾乎可以用滑稽來形容的鄭重其事。

    杜拉斯將這段邂逅定為「年輕白人女孩失去童貞」。在觀影過程中,扮演那個中國情人的梁家輝確實逼真地展現了這樣一場深沉、壓抑、扭曲到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性事。可是我始終感覺到杜拉斯對於被她誘惑和征服的中國情人,有著那樣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來自於種族、以及年齡。

    心是高高在上的,而身體在下。從她打量她的情人的眼神中,至少我可以確定一點,她沒有愛上他。這時還沒有。這場做愛完全出於利慾和性慾的一拍即合,沒有絲毫崇高可言。或許,甚至不能叫做做愛,只是一場性活動,幫助她從生存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一個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叛逆女孩,能夠向社會張揚這份叛逆的,除了肉體的胡作非為,沒有其他的力量。當時的杜拉斯還未長成文學大師,更不知自己在文字方面的天賦異稟。否則,也許她會有比輕易打發掉處女身以外更好的選擇。

    他同樣有著心理優越感,因為他的財富,和已經侵佔了這位白種少女的既成事實。在高檔餐廳裡,燭光晚餐進行中,他居高臨下地笑著宣佈,我不能娶你,因為你已經不是處女了。

    她邊抓緊時間狼吞虎嚥邊同樣笑著回答,那太好了,反正我不喜歡中國人。

    你看見了愛的氣息嗎?我只看見了一對性別不同對陣擂台的獸類動物,分別展示著各自的心理優越,自我膨脹,彼此需要的同時又在無情地打壓著對方。她帶來了她的家人,她要用他的財富戰勝親人帶給她的貧窮和猜忌的恥辱,向他們炫耀她富有的情人——即使他是黃皮膚的中國人。當他抽出幾張大鈔結帳時,她的家人們眼神中令人膽寒的敬畏和嚮往,再次確立了金錢對於她和她這個家族的重要性,稀缺性。她的心理優越感被刺傷了,於是她加倍親昵地摟著自己的親弟弟跳辣舞,跨部在弟弟雙腿間放蕩地扭動,肆無忌憚展示著自己性的魅力。這個舉動是為了令他明白他在她內心中的位置,其實多麼微不足道。

    在他們做愛的老地方,他給了她一記耳光,將她內褲扯下,用性來發洩並警示她——她依附於他。她在被類似於強暴之後,還能夠面不改色地問他:你覺得我值多少錢?他把錢丟給了她。在光線被門板上的橫格切得橫七豎八的夜,他對她說,跟著我說,你來找我,是為了錢。

  她說,我來找你,是為了錢。

    在這觸目驚心的真相面前,他自嘲地笑了。他的笑意第一次有痛苦浮現。也許就在這個時刻,他對她,有了超出性慾以外的需求。佔領了她的肉體,卻統治不了她的靈魂。對於他來說又是怎樣難言的失敗。男人總是在關注女人的肉體時自欺欺人是關注她的靈魂,而當她的肉體得手之後,他又會貪婪得想要將對方的思想一探究竟。

    她愛上他的錢而非他本人並不是她的錯。就像他不能娶她而是服從包辦婚姻一樣。她混跡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看他珠光寶氣的新娘子,眼神麻木不仁,繼續著愛慾和游離。她還沒有擁有一顆成熟到可以感知愛情的心靈。愛情需要比較,不同的個體、不同的環境,放在一起比較。所以後來讓我們確定這份愛情的是70歲時已經歷盡情海的杜拉斯,而非15歲半青春逼人的她。反而是他,有著被刺痛的真——結婚前夜,他絕望而又心存一絲僥倖地深深探進她空洞的眼,呢喃道,你不愛我。她的預設給予了他肯定的答覆。

    他們是這樣貧窮而饑荒的一對,她是真正意義上的貧窮和卑微,自尊心的麻木、真愛能力的匱乏,另一個是貧窮到只剩下金錢,連戀愛和婚配自由也沒有的他。

    他說,噢,你真是個天生的婊子。她竟微笑。隨即,一滴陣痛的淚珠從他抽搐的面頰落下。

    在他的資助下,她回國了。前往法國的渡輪在印度洋的星空下漂浮,蕭邦的鋼琴曲從熱鬧非凡的大廳流溢而出。此時此刻,他對她的所有恩惠和深情,像上帝的福澤一般浮現,感召她,融化她,碾碎她,摧毀她。她就像後知後覺般,欲突然消泯,愛突然覺醒。她為了和他的這場生離死別失聲痛哭。

    直到這時,男女主人公才徹底完成了這場從性慾跋涉至愛情的路。15歲半的杜拉斯,也在這一刻剝開利慾情慾的繭,找回了真正屬於那個年紀的自己。她的眼淚,就是這場愛情顯現的最好證明。

    或許愛情,當日並不存在,只因為有了回憶的濃妝艷抹,愛才以情竇初開的美麗面目示人。

    以杜拉斯的一句名言作為結尾:如果我不是個作家,一定是個妓女。

    感謝杜拉斯。感謝你的痛苦。感謝歲月已經讓我已經學會了愛你而不是迷戀你,你曾說迷戀是一種吞噬。但愛你意味著,即使你以妓女的殼盛滿作家的靈魂,我也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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