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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Rashomon

罗生门/

8.2 / 180,917人    88分鐘

導演: 黑澤明
編劇: 橋本忍
原著: 芥川龍之介
演員: 三船敏郎 京町子 森昌行 志村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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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志紅

2008-01-11 16:38:24

謊言的對立面不是真誠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現實世界就是一個羅生門,為了生存,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豆瓣網友「雪代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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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主觀陳述是不可信的。
    這是日本導演黑澤明在其名作《羅生門》中想表達的一個主題。
    他成功了。在豆瓣網站上,我看了數以百計的評論和留言,99%的評論是灰暗的,對人性的醜陋充滿絕望。
    看起來,《羅生門》所展示的謊言也的確可怕。
    本來故事很簡單。大盜遇上武士夫婦,設計擒住武士,然後將妻子騙到武士面前,強暴了她,最後武士死去。
    武士怎麼死的,這成了情節上最大的懸念,但在影片中,這個真實的懸念相對於謊言所製造的懸念,差不多完全可以忽略了。
    大盜說,他本來沒有動邪念,但一陣清風讓他看到女子的美貌,於是動了邪念。本來他不想殺武士,但女子被強暴後,居然不僅答應跟他走,還要他殺掉武士,於是他和武士奮勇大戰二十多回合,最後將武士殺死。然而,那女子卻乘機逃跑了。
    大盜的陳述中,突出了他的驍勇。
    女子說,她被強暴後,大盜走了,她哭著抱住了丈夫,但卻發現,丈夫非常冷漠,看著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蔑視、嘲弄和憤怒,比大盜更可怕,她拿著匕首撲上去讓丈夫殺他,但暈了過去,醒來後發現丈夫胸口上插著匕首死去了。
    女子的陳述中,突出了她的無助。
    死去的武士借女巫的口也在衙門上做了陳述。他說,大盜強暴妻子後,妻子求大盜殺死他,這個要求令大盜震驚,大盜轉而去殺妻子,但她逃跑了,大盜轉回來割開了武士身上的繩索,但他心冷至極,於是自殺了。
    武士的陳述中,突出了他的心疼。
    這是衙門上的陳述,但在破敗的羅生門邊,作為最早發現武士死亡現場的證人,樵夫說出了自己的陳述。
    樵夫說,女子被強暴後,一直埋頭地下痛哭,而大盜求她跟自己走。女子哭了很久後,突然跑去割開丈夫身上的繩索,又跑回來爬在地上痛哭。大盜恍然大悟,認為是女子要他和武士決鬥。但武士拒絕決鬥,因為她已是「妓女」,不值得。他還嘲諷妻子為什麼不自殺。武士的說法刺激了大盜,他也失去了對女子的熱情,想轉身離開。這時,一直只是痛哭的女子突然站起來,用尖利的語言狠狠地嘲諷兩個男人懦弱,終於激得兩個男人展開決鬥,兩個怕死鬼非常可笑地打鬥了很多回合後,大盜幸運地將武士殺死。
    樵夫的陳述直接駁倒了武士。本來認為以為,死去的人不必說謊了,但樵夫作為目擊徵人,說死人也會說謊。
    但樵夫一樣也撒了謊。原來,他偷走了現場的一把鑲著珍珠的匕首,為了掩飾這一點,他也撒了謊。
    四個版本的陳述,能相信誰?顯然,誰的都不可全相信。所以,見證了審判過程的僧人說:「如果不能信任別人,這個世界和地獄有什麼分別?」

    如果說,一旦有人撒謊,我們就不能信任這個人。那麼,這個世界會徹底是一個地獄。因為,謊言實在太普遍了。
    美國麻薩諸塞州大學的心理學家羅伯特·費爾德曼做過一個實驗。人們在日常交談時,他帶上隱蔽的攝影機錄下現場情景。然後,實驗人員一邊觀看錄影帶,一邊計算人們在交談中說謊的次數。統計結果令人吃驚:人們平均每10分鐘就會說3個謊言。
    美國紐澤西州詹森醫學院的劉易斯博士的研究也顯示了這一點。他要求被調查者反省自己每天撒謊的次數,而被調查者承認,他們平均每天最少撒謊次數是25次。這個數字讓被調查者感到吃驚不已,但可以料定,他們真正說謊的時候比這個數字要高得多,畢竟這個調查的依據是被調查者的「主觀陳述」。
    習慣上,我們認為孩子是真誠的天使。但幼小的孩子,會出於心理需要把想像描述成事實。美國一名幼師被她執教的孩子們描述成惡魔,說她對他們實施了難以想像的虐待和性騷擾,如在男孩們的陽具上塗抹花生醬,然後她去添。大人們開始信以為真,但後來發現這全是孩子們的幻想。
    這是不是比《羅生門》更可怕的謊言世界?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回答一個問題——人們為什麼撒謊?
    這個答案很簡單:因為我說出真話,你不能接受,所以我只好撒謊。
    前兩天,一個媽媽對我說,她兒子總對她撒謊,讓她非常憤怒,她想盡辦法希望兒子說真話,但顯然兒子就是不肯說。
    我問她:「兒子對你說了真話後,你能接受嗎?以前他說真話時,你有接受的能力嗎?」
    她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後說,的確,很多時候,當兒子說了真話後,她沒法接受,會對他大加訓斥。
    她這樣做,兒子只好撒謊,因為這個媽媽沒有接受他的真話的能力。他撒謊既是為了保護他自己,也是為了保護媽媽。
    謊言看起來有兩種:自欺,即對自己撒謊;欺人,即對別人撒謊。但這兩種謊言其實是一回事。自欺,即自己欺騙自己,這從邏輯上是不成立的,更準確的解釋是「內在的小孩」對「內在的父母」撒謊,即內心的一部份「我」對另外一部份「我」撒謊,所謂自欺其實也是一種內在人際關係的欺人。
    黑澤明的這部影片中,核心點在於女子,一方面是兩個男人對她的態度大有問題,另一方面是她自己對兩個男人的態度也很古怪。
    大盜強暴女子時,黑澤明著意描繪了一個細節:她的手一開始是掙扎的,但慢慢地放開了,最後還抱住了大盜的背,而另一隻手中的匕首也悄然落地。
    這個細節顯示,這個女子從被強暴中得到了快感。
    一些細心的觀眾關注到了這個細節,並發表評論說,這個女子開始享受被強暴的歡娛了。
    假設這個女子要和這些細心人對話,而這些細心人並沒有看到這個細節,那麼可以預料的是,這個女子勢必會對這些細心人撒謊,她會刻意隱瞞自己在被強暴中有快感的事實,而只將自己描繪成一個徹底的受害者。
    這些細心人知道真相後,勢必會譴責這個女子撒謊。然而,他們真有能力理解並接受這個女子的真相嗎?
    在被強暴中得到快感,這幾乎是一種必然的事情。不管一個女子意志上多麼不情願,當被強暴時,一定會有或多或少的生理快感產生,這不是由這個女子的意志所能決定的。
    強暴帶給女子的心理創傷,有相當一部份是,她們不能原諒自己,居然在這種時候會有快感產生,於是她們自己會譴責自己「賤」。因為這種自我譴責,哪怕沒有別人知道她被強暴的事實,她也容易產生自暴自棄的念頭,很多女子被強暴後淪為妓女,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不能原諒自己這時有快感產生。
    給遭遇強暴的女子做心理治療,就勢必要面對這一點。假若這個女子感覺到心理醫生不能接受她有快感產生的事實,那麼她一定會對心理醫生撒謊,這樣治療效果就不可能太好。但假若這個心理醫生深深地懂得這一點,讓這個女子感覺到,無論她什麼,心理醫生都能包容她、理解她、接受她,那麼她會把她最為羞恥的這一點說出來,並學會自我接納,從而得到更徹底的治療。
    黑澤明的多部影片都給我缺乏寬容的感覺,這不難理解,他生於一個武士家庭,而武士道是一個非常苛刻的生命哲學,太過於強調人的自由意志。然而,人的自由意志很有限。譬如,身體的快感就不是我們的自由意志所能左右的,我們不能做到在性關係想讓自己有快感就有快感,也不能做到想讓自己沒快感就沒快感。假若懂得這一點,一個被強暴的女子就可以理解,她被強暴並產生一定的快感,這和她意志上抗拒強暴並不矛盾,前者她不能左右,而後者她能左右。

    《羅生門》中,女子撒了謊。但假設她不撒謊,她百分百地坦誠,試問有誰能理解能接受?估計她有快感這一點,影片中的所有人都不能接受。
    這也就罷了,在當時的大男子主義盛行的社會,僅僅女子被強暴這一點,就沒有多少人能接受。顯然武士不能接受,而當武士說妻子是「妓女」時,大盜也不能接受了。
    既然大家都不能接受她的真相,她只好撒謊。
    武士撒謊也很容易理解。武士道倡導絕對的堅硬,但他先很窩囊地被大盜算計了,接著妻子又在自己眼前被強暴,這兩件事徹底摧毀他的自信。他要想繼續有顏面地生存下去,只好試著讓這件事對自己影響降到最低點。為此,他會蔑視妻子,因他首先蔑視了自己;他會希望妻子死去,因他希望自己死去。
    假若沒有一個鋒利的、絕對化的武士道精神在他心中,他是否就可以比較寬容地對待妻子在自己眼前被強暴的事實,是否就可以抱慰她的脆弱,和她一起哭泣,一起面對這件事情。
    再如樵夫,假若他拿走匕首這件事可以不被追究,他沒有阻止悲劇發生的軟弱不被追求,那麼他就不必撒謊了。
    一個社會的道德標準越鋒利、越苛刻,人們就容易撒謊。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追求清心寡慾,但這一時代反而出現了最出色的黃色小說。那些一流的小說家也會裝得正人君子一樣,四處撒謊,但一轉身便成了「最下流」的傢伙。這是同一個道理。
    誰在製造最大的謊言呢?譬如,一對父母,因為孩子撒謊,而把孩子活活打死,他們事後痛哭流涕地說,他們太愛他了,所以特別恨他撒謊,而一個社會也似乎理解了這對父母的苦衷。
    那麼,究竟誰的謊言更重?顯然是父母,是社會,殺死了孩子,居然還可以說愛他,這是最大的恬不知恥了。
    回到《羅生門》上,當丈夫和強盜都不能接受一個受辱的女子時,他們才是謊言的製造者。
    同樣的道理,當我們譴責一個人撒謊時,我們要好好問問自己,假若對方說了實話,我們能否接受。
    黑澤明的影片《亂》和《羅生門》一樣,其道德標準也是相當鋒利的,結果導致了最可怕的惡——親人相殘——產生。
    不過,《羅生門》中也不是全然沒有溫暖。一直站在譴責者角度的樵夫,最後出現了自省,說:「我才是那個應該感到羞恥的人,我沒理解自己的靈魂。」
    不僅如此,他還理解了那對未露面的父母遺棄嬰兒的苦衷,並抱起了被遺棄的嬰兒。
    於是,心地單純的僧人說,感謝你,讓我恢復了對人類靈魂的信心。
    不僅如此,在我看來,那個一直露著猙獰面孔的乞丐也是可以諒解的,他是行了惡,剝了包著嬰兒的和服,但他並沒有再去剝這個嬰兒的內衣。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他的生與死可能就寄託在一件和服上,這時別人沒有太大的資格去譴責他的良心。
    他的那副猙獰面孔,可能和大盜一樣,只是為了恐嚇人的,但他的內心,是惶恐至極,脆弱至極。
    謊言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不原諒、不理解,並由此認為「為了生存,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這句話,乞丐可以說,但坐在辦公室的空調下,敲出這樣的字來,是需要好好反省一下,為什麼自己的內心如此殘忍。
    謊言的另一面並非是真誠,而是寬容,寬容是能減少謊言的唯一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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