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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屍宴--To Sir with Love

老师的恩惠/卸尸宴(台)/谢师宴

6 / 2,233人    South Korea:93分鐘

導演: 林泰雄
演員: 李東奎 朴孝俊 張成元 吳美熙 徐令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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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迦微醺

2008-01-01 06:17:10

《老師的恩惠》:穿越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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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年前由英國著名導演詹姆斯•克萊威爾(詹姆士 Clavell)執導的影片《吾愛吾師》(To Sir, With Love)風靡一時。黑人影帝西德尼•博埃特(Sidney Poitier)在片中飾演中學教師一角。面對頑劣的學生,他拋卻了慣常的教學方式,帶領他們走出課堂,真誠觸摸生活,最終贏得了學生的尊重與愛戴。當時,如日中天的女歌星魯魯(Lulu)也參與了演出,在片中高歌一曲《吾愛吾師》,不僅將劇情推向催淚高潮,而且成就了一首膾炙人口的電影插曲。而後,華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詩歌——《噢!船長!我的船長!》(O Captain! My Captain!)在羅賓•威廉士(Robin 威廉斯)領銜的《死亡詩社》(Dead Poets Society)中被激情四溢地一再吟詠,奠定了老師——船長的導航者形象。
這便是銀屏聖師的發凡。自《死亡詩社》以降,GTX(Great Teacher X)已然成為電影人津津樂道的題材。
  或許是對於上述良師劣徒式的煽情橋段產生了「審美疲勞」,抑或是要將「身土不二」的精神實踐於映畫。韓國影人為我們帶來了另一種《To Sir, With Love》,只是這次的中文譯名是《老師的恩惠》。從某種程度而言,韓國對於孔孟之道的謹守比中國有過之而無不及。古語有云:「即使是老師的影子也不能踩」,這便是大韓民族尊師重教傳統的真實寫照。然而,首執導筒的林大雄(Dae-wung Lim)和編劇朴世烈(Se-yeol Park)卻以恐怖體裁入主影片,意圖顛覆教師們「上善若水」的神聖形象。
    影片開場詭譎莫測:一系列快速閃回的鏡頭交待了吳美熙(Mi-hee Oh)飾演的朴老師年輕時所罹患的不幸——產下怪胎,丈夫不堪其辱而上吊自盡。緊接著,場景切換至地下室,現場血跡斑斑,慘不忍睹,似乎經歷了一場浴血屠殺。警探營救出兩名倖存者——奄奄一息的朴老師和學生南美子。溫婉的美子靜靜坐在老師的病榻前,開始向警探講述這場噩夢……

    K-horror的極致

    與《午夜凶鈴》中偏重心理恐怖的J-horror不同,林大雄書寫著他全新的K-horror理念:不語怪力亂神,卻時時讓觀眾被無以復加的視覺衝撞所震懾。我們時常可以在美國電影中看到血淋淋的肢體道具,技藝高超的製作團隊總是能貢獻出仿真度極高的恐怖元素。然而,在《老師的恩惠》中,懸於桅檣、斃於地窖的屍首全部由真人演繹,讓人不得不欽佩韓國人純粹的職業精神。電影《王的男人》(King and the Clown)的美術團隊與《羅密歐高地》(R Point)的特技團隊通力協作,耗資2億韓元,打造了片中的恐怖地獄——海邊別墅,並把那些稀鬆平常的課堂用具——訂書機、圓規、美術刀等,統統變成了沾滿鮮血的殺人利器。如果沒有過度闡釋的嫌疑,在這裡,我們毋寧說,恰是這些器具顛覆了日常生活細節的正當性。作為被符號化的常規,它們在生與死之間實踐著超脫與救贖。
    儘管「視覺性」對韓國電影的成功而言,素來不可或缺,這也絕不意味著他們輕視營造心理恐懼。恰恰相反,相較於日式恐怖片對懸疑的過份延宕,韓國電影張弛有道的節奏感更有利於刺激觀眾的消費神經。以本片為例,導演在片頭即明快地交代了朴老師的生活經歷,隨著故事的推進,觀眾一再被引導去關註上述細節,同時也產生了一系列的疑問:兇手到底是誰,師生關係的真相是什麼等等。此外,導演將雙重敘事結構引入電影,通過建構與解構的兩度體驗還原案件真相,深具「爆裂感」的敘述技巧猶如犀利的精神分析,使觀眾深具剖析的快感。
這部在今年「教師節」前夕公映的影片被評價為韓國史上最恐怖的「血腥屠戮」作品,當局也因此將其設定為最高限制級。由於部份民眾的抗議,該片的網站廣告以及地鐵海報還被迫撤下。這也導致影片的票房一度受到影響,不過它也引起了韓國社會對於教師「冷暴力」與體罰的探討。影片製作組曾通過街頭、網路及電話問詢的方式隨機採訪了1000人,竟然有98%的受訪者回答「有過給其傷痛記憶的,難以忘記的老師」。我們毋寧說,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K-horror。

鏡像中的異戀

  縱覽全篇,南美子無疑影片的靈魂人物。她以全知的視角的幻夢般地訴說自己如何來到病重的朴老師身邊,又為何邀請了16年前的同窗前來謝師。於是即將完婚的班長世浩和副班長恩英、嫵媚妖艷的順姬、曾經的運動健將達峰、英俊帥氣的明浩逐一進入了觀眾的視野。
  然而,大家面對恩師時的貌合神離,似乎時時都在指向師生關係背後的隱情。隨著劇情的不斷敷衍,各種傷心往事一一彰顯:世浩和恩英由於家境貧寒而備受老師的奚落。甚至在教師節的謝恩會上,他們廉價的禮物被老師輕屑地當作笑談;從小展露出運動天賦的達峰,是這樣珍惜母親辛苦攢錢買來的球鞋,卻因為賽場上的一次失誤,受到朴老師嚴酷的體罰。一天的下蹲不僅磨壞了他的球鞋,還就此落下殘疾,過著窩囊潦倒的生活;朴老師甚至公然指責「豬小妹」順姬過於肥胖,以致弄壞了學校的磅秤。不堪其辱的順姬於是痛下決心,瘋狂地沉迷於美容手術。而樣貌出眾的明浩則被「過份的愛」所困擾,老師的戀童癖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還有「害羞鬼」正元,曾經在課堂上受到過朴老師凌厲的訓斥,並招致眾人鬨笑,被迫離開學校。
  
  「老師,您等著吧,我很快就能來報答您的『恩惠』了……」
——《老師的恩惠》

  顯然,帶著故事而來的孩子們,並非為了報答朴老師的「恩惠」,而是要發洩積怨,甚至報復。世浩的叫罵首先吹響了復仇的號角,也正是從這裡開始,故事進入到了瘋狂的屠殺階段,五位學生相繼慘死,朴老師也命在旦夕。在南美子的奮力營救下,真相似乎漸漸清晰:正元頭戴兔形面具,假借那個早已逝世的畸形兒身份,要將當年嘲笑自己的師生一併殺害。
導演在此選擇兔形面具而非其他,很值得深究。2001年,年僅25歲的李查德•凱利(Richard Kelly)曾自編自導了充滿玄秘色彩的《死亡幻覺》(Donnie Darko)。影片中所表現出對時間、死亡和生命哲學探討相當深刻。無獨有偶的是,劇中時常召喚主人公唐尼(Donnie)的法蘭克(Frank)也是佩戴兔形面具出現。當唐尼責問法蘭克為什麼總是這身愚蠢的兔子裝扮時(Why do you wear that stupid bunny suit?),法蘭克反詰道:「為什麼你總是這身愚蠢的人類裝扮?(Why are you wearing that stupid man suit?)」這句話恰恰應驗了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的名言:「人自以為是人!」[1]
長久以來,我們在所謂「人」的軀殼下,自以為確實擁有了身為人的自我本質,我們沉溺其中並且驕傲自身的存在(being),誤以為自己的追求就是本真的需求。但在拉康看來,本我即無,我們被一個個他者的慾望所吞噬,根本找不到自己的真實慾求。唐尼發問時,使用了bunny一詞,我們知道,這是兒童對兔子的暱稱,出於成年人之口似乎略顯怪異,卻也不難揣摩導演的深意:與成人相比,兒童無疑更接近天然狀態,或者說,更趨向於回歸主體意識。《老師的恩惠》中,正元之所以戴著兔形面具行兇,除了隱藏身份,更意在宣告主體的存在,將內心的慾望毫無保留的傾瀉而出。

他者慾望的慾望

  然而真相併非昭然若揭。南美子的敘述者的立場,造成了我們判斷上的盲點。所有的敘述都是由這名「倖存者」一手建構,也正是這位美麗、溫順的姑娘,用一出驚心動魄的復仇大戲蒙蔽了觀影者的慧眼。南美子本名貞媛,與正元的韓語發音相同。南美子僅僅是她臆想出來的大他者(Other),那五個同學才是朴老師的得意門生,每年都會回來看望老師。貞媛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歸罪於老師,同時將受到的傷害分配給昔日的同窗。而正元則是她為了蒙蔽警察視線的幌子。
  現實與貞媛的敘述截然不同:世浩和恩英都是在國際級企業工作的高級白領,家境優渥;達峰則是著名足球運動員;順姬是風靡業界的名模……朴老師的五位學生都獲得了空前的成功,這越發引起貞媛的不滿和憤恨,她把一切矛頭指向朴老師16年前的逆耳忠言。貞媛被復仇的意識所「侵凌」,她完全陷入癲狂的狀態。齊澤克(Slavoj Zizek)曾經這樣定義神經質患者的基本策略:那另一方拿走了我的快感,我至少也要取回一部份。[2]換言之,神經質患者的基本看法就是他者的權威並不「合法」,在權威的背後是從神經質患者那裡竊取去的骯髒快感。因此在其敘述兇案的那幾個小時中,我們所看到並不是她的自我意識主體,而只是「通常被她自己深深壓抑在很深的黑暗牢獄中的無意識慾望」。[3]
  而之所以認為南美子是貞媛臆想中的大他者,是因為其內心充滿了對獲得老師認可的渴望。非但如此,她還希望自己成為最疼惜老師最善解人意的道德楷模,在道德層面不斷構建著相對於朴老師等人的絕對優勢。在貞媛敘述中,率先發難的世浩喊出的,實際上只是貞媛的心聲:「你以為自己這麼偉大?可曾想過你對我們做過什麼?想過沒有?你以為我來是因為想你了?我是來看你如何苟活的!」

  「我想活著其實比死去更痛苦。」
               ——正元

    影片尾聲,是一片延伸入海的堤岸,空寂無人,朔風也大。當老師詰問貞媛為何要痛下殺手時,貞媛答道:「一切才剛剛開始,現在殺死你還太早,對於他們來說,生是一種幸福;而對於你我,死就是祝福。所以你要受盡折磨直到生命盡頭……」影片在貞媛的跳海自盡中落下帷幕,留給觀眾的是一把孤伶伶的手推車,灰色的空鏡頭裡是對人生如訴的拷問。
  這或許就是喪失本我的恐怖。青年達利(Salvador Dail)在18歲時作了著名的《自畫像》,畫中的作者有著長長的頸項,似乎希望以超拔常態的目光去凝視這個世界,還原出一個本真的生命存在。然而,這種努力在被定義歸類的進程中已經慢慢消解。
幻想的瘟疫四處作祟,我能夠讚美的只是導演的勇氣,一種在華麗的恐怖背後,揭示不可能存在之真的勇氣。這是電影敘事學的嘗試,也是生命哲學的嘗試。


註釋:
1、 拉康:《拉康選集》,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P195。
2、 齊澤克:《幻想的瘟疫》,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P42。
3、 張一兵:《不可能存在之真——拉康哲學映像》,商務印書館2006版,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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