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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納子

2007-12-28 00:13:45

風兒將帶著我們飄


    接觸阿巴斯的時間不長,卻瘋狂地愛上了他的電影和他的詩。讓人意外的是,他的電影平靜地讓人不得不摒住呼吸,生怕打擾了那些自在的人們,而他的詩卻靈動地像精靈一般,活躍、敏捷,頓悟中蘊含著生活的滋味。然而細想,似乎二者又能共通,阿巴斯是個捕捉者,不論借用的是鏡頭,還是文字。他的電影鏡頭是舒緩的,悠長的,人物遠遠的,融入景物之間,自在地呈現著,似乎和內容沒有什麼關係,只有阿巴斯一人在觀看著這所有一切,像個畫家在野外寫生,畫上淡山遠水,流露出來的儘是畫家的情趣;他的詩極其短小,甚至比俳句還精煉,永遠只描繪一瞬間,但卻能將這一瞬間的發現變成雋永的狀態,詩中的動物、植物、生活,都以進行時的時態存在著,沒有外物的打擾,只有詩人在遠遠地觀看,從中悟出自然的萬般滋味。

    在阿巴斯的電影中,我最喜歡的是《隨風而逝》,第一眼看到海報就迷得不行,金黃的麥田,泛白的坡路夾在中間,一個摩托車載著模糊的背影上坡,油畫的質感讓我誤以為是一幅法國鄉村風情畫,一股詩意泛起在心頭。我的觀影心態很平靜,近兩個小時我都沒有多少的感觸,卻在看過之後的一個周都在細細回味那舒緩的鏡頭和悠長的韻味。

    這可能是阿巴斯最沒有情節的一部電影,好多人看完後甚至不知道這個電影在講什麼,這當然有翻譯上的原因,能找到的版本很稀少,翻譯得不文不白,理解起來頗費力氣。然而最主要是因為阿巴斯的電影從來不注重敘事,像所有慣於使用長鏡頭的導演一樣,他鍾情的是用攝影機關注生活的原生態,用平淡的細節來做生命最深刻的註解。他的電影顛覆了自格里菲斯以來給電影強加的敘事包袱,摒棄了因果關係和情節結構,將電影的故事化降至最低,在散文式的影像組合中,給了我們一個開放的意義空間,讓人去思考,去追問,去自省。

    幾個工程師來到了一個偏遠的山村,其中一個成為支撐全片頻繁露面的主角,他名叫巴扎,頻頻開車上山頂的墳地接電話,和小男孩聊天,關注百歲垂死的老人,借牛奶,刮鬍子。某一天,他救了被埋在坑裡的挖坑人,忽然領悟到什麼,就在決定要走的清晨,垂死的老人去世了,他拍了幾張送葬婦女的照片,掉頭離開。

    似乎每件事和每件事之間毫無關聯,無法聚合在一起給人一個明白的劇情。我在觀看時一直試圖猜測巴扎的職業和他此行的目的,似乎不了解這些就失去了解讀電影的基石,就不知從何出發去將整個電影闡釋成一個意義相對完滿的圓。可是想來想去,我發現我錯了,阿巴斯他並沒有要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他只是用他的眼睛捕捉了一段生活,這段生活沒有開始沒有結束,就是在時間長河裡擷取了那麼一段,呈現出來,讓人們去感悟。

    如果說他有什麼要告訴我們,我想那應該是,人生的意義無法窮盡。如果這樣理解,那麼劇情不成為阿巴斯的關注對象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有了故事自然而然就有故事的結局與意義,既然人生的意義無法窮盡,那又怎能用一個故事就涵蓋了它的所有內涵呢?與其將意義緊緊地束縛在劇情的框架里,還不如就四散地張揚開,讓人生自在地存在著呈現,讓觀眾自己去尋找意義所在。就像有人在文章里說的那樣:「電影像杯純淨水,就那麼清楚清晰的擺在那兒,每個人透過它看到的可能都是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生存態度。」

    在他的鏡頭裡,除了主角,所有的人物都是遠遠地融入背景,成為自然的一份子,大景深的鏡頭就隨著主角的移動而移動,遠處的人們模糊可見,構成畫面的另一極。阿巴斯從來沒有因為注重主角而忽略那些與主角同時在場的群眾,因為真實的生活中沒有孤立的人,即使那些群眾與主角沒有關係,他們的存在也包含著一定的意義,這意義同樣不可忽視。

    相比《櫻桃的滋味》里那跟隨男主角似乎永遠不動的長鏡頭,《隨風而逝》里阿巴斯的鏡頭掌控力變得流暢許多。他的長鏡頭不是塔爾科夫斯基式的詩意,不是小津安二郎式的凝駐,而是一種以生活常態的步調舒緩的流動。山村的人們從容地生活著,老人在街上從容的曬太陽,房東妻子在陽台從容的晾衣服,麥田裡的人從容的耕作,連病危老人的兒子也只是在門外靜靜地坐著,他們不期待什麼,只是在生活。長鏡頭就以從容的步調來附和村民的從容生活,與真實生活保持高度的一致。

    巴扎與村民一起的時候,他也是從容的,可是他的內心明顯地浮躁,他有所期待,因而無法心靜如水。每次他接到電話,都會急匆匆地驅車趕往山頂,當車子疾駛過麥田間的山路,留下從容耕作的人們和一騎土塵時,這種浮躁更加明顯。他顯然不屬於這個山村,一再地展現出自己的虛無:打完電話後無聊地看屎殼郎和小烏龜,這種無聊是空虛帶來的,而空虛是由於一直得不到期待的東西帶來的。

    究竟他在期待什麼?在影片中可以找到蛛絲馬跡,他三番兩次地問小男孩那個垂危的老人情況怎樣,似乎在期待她的死亡。巴扎等得越來越不耐煩,電話那端的人物催得也越來越急,對於這些村民們毫不知情,依舊自足自樂地生活。這是兩種不同的生活狀態,一種有所求,一種無所求,二者孰優孰劣一望便知,有人說阿巴斯熟諳波斯哲學,我倒有點感覺這「無慾無求「似乎很像中國的道家哲學,心勿為形所役,則不會患得患失,活得也自在逍遙。

    巴扎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是在挖坑人被埋在坑底時,他慌了,原來死亡來得如此毫無徵兆,人的生命隨時都可能被硬生生掐斷。他開車四竄找村民來救人,比任何一天地等待老人死亡都急切,人被送到醫院了,他如釋重負。原來靠近死亡是如此地沉重,連他這樣一個期待死亡事件發生的人都承受不住。他開始動搖。

    巴扎的最終變化應該在和醫生談話之後,那也是我整部影片印象最深的長鏡頭。醫生騎著摩托車載著巴扎,在土黃的山路上慢慢地顛簸,由遠而近,由近及遠,道旁的麥子熟透了,泛著金黃的光澤,麥浪一滾一滾。阿巴斯的鏡頭就那麼若即若離地跟著二人,看他們隨著小坡起伏,時而隱沒時而出現,就像在麥田裡航行,整個鏡頭唯美地像一首詩。再聽聽醫生的話語:「如果我對別人沒用的話,至少我的生活獲得了大部份的時間去觀察自然。」「沒有比死亡更可怕的,當你閉上眼睛時,這個世界美妙的風景你將永遠看不到了。」我們忽然間就會感受到人生最簡單的意義所在,那就是活著去感悟自然,感悟美。

    我想巴扎也一定感覺到了麥田的美麗,活著是如此幸福,自己有什麼理由去期待一個生命的消逝呢?終於,他請求醫生去給老人看病,徹底消滅了自己的期待,並決定離開村子,帶著對百歲老人的祈禱離開,帶著對生命的美好想像離開。可是他最後看到的景像卻是老人的葬禮,他草草拍了幾張送葬婦女悲痛的照片,忽然間也明白了死亡的嚴肅,死亡對於生命來說是種終結,除非是真的來到眼前,否則不要去褻瀆它。生時生,死時死,珍愛生命,尊重死亡。

   看多了複雜的善惡剖析,人們心裡都投射了生存艱難的陰影,再看《隨風而逝》,靈台忽然一片澄澈,生與死的人生哲學在阿巴斯的電影裡飽滿而簡單,就像電影的名字《The wind will carry us》帶給我們的感覺:風帶著我們輕盈地飛翔,我們不知道風何時止,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何時墜落。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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