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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名狀--The Warlords

投名状//刺马

7.1 / 24,462人    126分鐘 | 113分鐘 (international version)

導演: 陳可辛
演員: 李連杰 金城武 劉德華 徐靜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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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十四

2007-12-20 19:20:44

《投名狀》的血酬世界


陳可辛是位什麼樣的導演,大家都很熟悉。《投名狀》本質上還是一部文藝片,一部有大場面的文藝片。

故事講得很成功,但並不復雜。小而言之可以看到兄弟情義,大而言之可以看到政治寓言,每種解讀方式都一馬平川,不需要「解謎」。如果我能從中看出點什麼新東西,那首先是吳思先生的那本書:《血酬定律》。

血酬,既流血拼命所得的酬報。龐青雲、趙二虎、姜午陽,這兄弟三人所處的生態環境,放眼望去是一片紅海。在這樣一個血酬的世界裡,如何用自己的血換取更多的酬報?如果用別人的血來為自己換取酬報?如何用一次大規模的出血來最終擺脫血酬世界?……面對這一系列問題,兄弟三人各自給出不同的解答,卻最終都被劃上血淋淋的紅叉;他們的血,最終都成為別人換取酬報的資本和籌碼。



如何用自己的血換取更多的酬報

直到攻打舒城,兄弟三人都共同面臨這個問題。對這個問題他們給出了同樣的答案,因此在影片的這一部份,兄弟三人最能生死與共,肝膽相照。

做匪?做兵?兄弟三人在這一問題上的推演幾乎完美再現了《血酬定律》的第一章:《匪變》。時局動亂,百姓赤貧,僅有的資本就是自己的血。如何在不同條件下實現利益的最大化,看看《匪變》一章的幾個小標題就能窺見大概:

現象之一:土匪種地
現象之二:土匪保民
……
第一推想:匪變官
第二推想:官變匪
第三推想:匪變民
第四推想:民變匪
……

既然是用《血酬定律》解讀《投名狀》,而不是用《投名狀》解讀《血酬定律》,那麼此處就不再多轉述《血酬定律》中的理論了。總而言之,厲害分析的結果清晰明了:趙二虎之流當初活不下去,就只能由民變匪;如今做匪也活不下去,就只能由匪變兵。

——我沒想到自己會寫出如此冷冰冰的文字。面對這樣一部血肉飽滿的電影,面對兄弟三人納投名狀後轟轟烈烈的結拜,面對舒城血戰中孤注一擲的搏命……我本想寫得更加感性一點,煽情一點。但或許事實就是如此冰冷,當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熱血冷卻,剩下的不過是赤裸裸的利益關係而已。

所以影片借姜午陽之口描述龐青雲的心思:「他說他不相信投名狀,但他相信我和二哥」。龐青雲信另外兩位兄弟什麼?信他們的人品?才幹?忠誠?義氣?或許都對,但都不是根本。——最根本的是:龐青雲很清楚,趙二虎和姜午陽在此時此刻和自己的利益訴求完全一致,他們要生存,他們要用自己僅有的血來換自己的命,他們背水一戰因而意志堅定,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所以絕無可能背叛。龐青雲最信的,是這個。

非但這兄弟三人如此,他們帶出來的一群土匪也如此。這就是為什麼衝在最前面的兩百人會勢如瘋魔甘當肉盾;為什麼一個小土匪會用肉身擋下轟向龐青雲的一炮。一起打舒城的另一個將領瞠目結舌:「瘋子!」——如果他能了解龐青雲們的生存狀態,他就會知道:龐青雲們一點不瘋。為了活下去,這群亡命之徒做出了最精明的選擇。

把帳算得更細一點:當趙二虎當匪時,偶爾分一次大米就能讓村里人歡天喜地,而且還難說被官兵剿殺。而一旦當兵,只需一次勝仗,村里人就可以放心大膽的分錢了。死者的親屬哭哭啼啼接過白花花的銀錠,——稍有歷史知識的人都不難看出,那些銀錠足夠幾位老人衣食無憂安度晚年。如果繼續當匪而不當兵,如果當了兵而不搏命打勝仗,銀子從哪裡來?那個拿肉身擋炮的土匪,他不是為了救龐青雲,他只是為了救自己全家。血酬的極致就是命酬,他早已精確的算出了自己這條命的價格。(在召集兩百肉盾時,趙二虎一句「有安家費!」,頓時應者雲集。大家都願意用這個價格賣掉小命一條)——而「命價」,正是《血酬定律》第二章的主題:《命價考略》。



如何用別人的血為自己換取酬報

兄弟三人的第一次分歧,是在攻佔舒城後不久。

「搶錢!搶糧!搶地盤!」,——據說這句台詞原本是「搶錢!搶糧!搶女人!」,在大陸公映時才改成了現在的版本。無數史實證明,對城破後肆意掠劫的允諾,是率兵攻城最有效的激勵手段。肆意掠劫,意味著對命價不設上限;不設上限的命價,最值得人們為之賣命。

然而兩名士兵在破城後例行公事的強姦婦女,卻被龐青雲拉出來砍頭。不但這兩個兵苦苦喊冤,趙二虎和姜午陽也一頭霧水:「為什麼啊?」

趙二虎和姜午陽哪裡知道,用自己的血換取酬報的階段已經過去了。龐青雲現在要做的,就是用別人的血為自己換取酬報。可以搶錢,搶糧,但不能搶女人,這意味著對命價開始有所限制。從不設上限到有所限制,這其中的差價到哪兒去了呢?不言而喻。——至於蘇州殺降軍,更是赤裸裸的以降軍之血,換取攻佔南京的酬報。

可惜這只是龐青雲的選擇,而不是趙二虎和姜午陽的選擇。兄弟三人當初是因為別無選擇而站到一起。一旦時過境遷有了選擇的餘地,三人分歧立現,投名狀所代表的利益共同體也就不那麼堅不可摧了。

其實龐青雲的判斷是最理智的。趙二虎自以為有了選擇餘地,實則未必:你真的可以做到「回家過好日子」而不必用別人的血換取酬報嗎?殺蘇州降軍之後,趙二虎堅持要帶兵回家,是這一階段矛盾的大爆發。從表面上看,他最終的回心轉意是因為龐青雲的信誓旦旦和最後一跪。可這一切並不比一句話來得更有力:你現在走,就是率眾叛變,我會殺你的喲。

趙二虎有選擇嗎?

他只能繼續向前走,否則一切又會倒退到賣血求命,甚至賣血求不到命的境地。

只是正如龐青雲所言:「我這一生,如履薄冰。你說我能走到對岸嗎?」——龐青雲當然有野心,但他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既然沒有退路,那就不要再瞻前顧後,決絕的一路走到底吧!

殺降軍,是這種決絕的一種表現。能屈能伸,主動和魁字營做交易,是這種決絕的又一種表現。做完交易再攻南京,將魁字營一腳踹開,龐青雲決絕得有夠徹底。



如何用一次大規模的出血來最終擺脫血酬世界

還是那句話:「我這一生,如履薄冰。你說我能走到對岸嗎?」

血酬世界無比兇險,在一片紅海中,龐青雲似乎如魚得水,實則如履薄冰。他太渴望上岸了。

現在,龐青雲心目中的「對岸」隱約可見:出任江蘇巡撫!向太后提出免稅三年,是他對「上岸」後生活的憧憬。毫不猶豫的允諾「山字營帶頭裁軍」,更意味著和血酬世界徹底決裂的決心:軍隊是血酬的資本,我龐青雲現在連本兒都不要了,我是真的不在這個局裡玩了!

而趙二虎對局勢的判斷總是出錯:當初不能回頭的時候,他要回頭;現在能上岸了,他又不願上岸。解放全人類的共產主義理想當然很好,只是早了幾十年。——這一刻,投名狀所代表的利益共同體徹底土崩瓦解。

影片的最後,龐青雲和姜午陽在泥水中毆鬥。一度不忍下手的龐青雲瞥到巡撫寶座,頓時痛下狠手。巡撫寶座意味著什麼?名利?野心?不,那是龐青雲孜孜以求的對岸。——老子要上岸,你卻拖我後腿,你他媽的算什麼兄弟!

龐青雲殺趙二虎,錯了嗎?可難道趙二虎拖住龐青雲不讓他上岸就對了?不讓龐青雲上岸,和殺他有什麼區別?如果能和兄弟一起上岸,龐青雲何樂而不為?就算兄弟不願上岸,我自己上岸還不行嗎?

不行!我們納過投名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嘛!

那就毀了投名狀吧。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們可以「但求同死」。現在目標南轅北轍,但求同死就成了你死我活。為了最終擺脫血酬世界,龐青雲需要一次大規模出血,包括裁軍(那些血沒有流出來,但不再屬於自己了),包括殺趙二虎。江蘇巡撫,是龐青雲的最後一筆血酬。



二嫂就是投名狀,投名狀就是二嫂

很多人認為二嫂(徐靜蕾)這條線索在《投名狀》中太過蒼白無力,我卻覺得這部份情節設置恰到好處。

先從別處講起。

以血酬的觀點來看,或者說,已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龐青雲的每一次選擇都是正確的。如果龐青雲能對趙二虎和姜午陽闡述厲害關係,那麼就算這兩位兄弟遲鈍一點,也不至於不能理解。

問題就在於,龐青雲不能赤裸裸的挑明真相。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為了達成最終的利益目標,我們需要太多道貌岸然的道義外衣。而為了不同的利益目標而苦心營造的不同道義外衣,又往往自相矛盾。利益是不斷髮展變化的,而道德準則總要一以貫之吧?於是乎,道義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把雙刃劍:當它和眼前利益一致時,它能夠成為逐利行為的華麗外衣,為逐利行為提供內在動力;而當它和眼前利益背道而馳時,又往往成為內心的羈絆。

趙二虎和姜午陽就是這樣被道義捆綁,不得脫身。

龐青雲何嘗不想為他們鬆綁。在這一點上,姜午陽顯得「開竅」一點。有人認為姜午陽比趙二虎「圓滑」,我看未必。如果要說「圓滑」,那意味著從某種程度上「道義放兩旁,把利字擺中間」,而姜午陽不是這樣的人。雖然他也曾在現實面前低頭,——比如跟龐青雲一起去和魁字營做交易,比如聽完龐青雲的厲害分析之後忍痛殺降,——但他不僅沒有放棄道義,而且始終需要在道義上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麼以前那套道義準則不適用了,為什麼在新的情況下需要新的道義準則,為什麼前後兩種道義準則能並存而不矛盾。

兄弟三人最早的道義準則很簡單,就是三個字:投名狀!這一道義準則在捉住強姦婦女的士兵要殺頭時,做了第一次重大修正:「我們以前受人欺負,現在我們不能欺負別人」。多麼冠冕堂皇,多麼理直氣壯,而且和投名狀所代表的道義準則毫不相悖。姜午陽最早接受了這一解釋,並主動擔任劊子手:

「你們的命是誰的?」

「大哥的……」

無論這一解釋在事實上多麼牽強,但在姜午陽那裡是合理的。這一重大修正成功的為「用別人的血為自己換取酬報」提供了理論依據。

甚至後來的蘇州殺降,姜午陽一方面固然是迫於時勢,一方面也是接受了龐青雲那套道義上的說辭:「他們是兵,是兵就會死。」——姜午陽覺得這套說辭通順合理,然後才能說服自己,放箭殺降。

龐青雲解釋得很辛苦。面對兩個「喻於義」的兄弟,他幾乎無法「喻於利」。他只能從道義角度不斷提供註解,而且要自圓其說,不能和「投名狀」這一道義核心自相矛盾。他苦苦維持了很久,最終還是不免破產。——在上岸這件事上,他理屈詞窮;姦情暴露,更讓他無法解釋。

龐青雲在道義上的破產,讓姜午陽對他的全部信任都化為烏有。他們之間最根本的區別在於:對姜午陽而言,道義是目標;而對龐青雲而言,道義只是工具。姜午陽一直以為龐青雲是在和他們一起玩一場關於道義的遊戲,其實他連龐青雲到底在玩什麼都不知道。——這種無知在殺二嫂一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嫂子已經死了!你沒有殺二哥的理由了!」

多麼可悲,又多麼可笑。到了這個關頭,姜午陽居然連矛盾的核心究竟是什麼都不知道,還一廂情願的以為是為了女人。

從某種程度上說,二嫂就是投名狀,二嫂就是道義的象徵:在姜午陽眼裡,它(她)很重要,很關鍵,是一切矛盾的核心。但在龐青雲眼裡,它(她)雖然也有點份量,但終究無關緊要,而且早就操過很多遍了。

如果你是龐青雲,當你坐在屋裡,聽到姜午陽在門外喊那句「嫂子已經死了,你沒有殺二哥的理由了」,——你是該笑呢,還是該哭?

本來就無足輕重的二嫂,在影片中被放到那樣一個輕描淡寫的位置上,又有什麼不合理呢。



誰會玩,誰最會玩

正如前文所說:姜午陽很可悲,他連龐青雲到底在玩什麼都不知道。趙二虎也和姜午陽一樣。

那麼龐青雲就很會玩嗎?他知道:「陳公」們在玩什麼嗎?

在血酬的世界裡,龐青雲縱然如履薄冰,但還算得上游刃有餘。可浪裏白條上了岸,就好比李達下了水。當他在朝廷上朗聲請奏免稅三年,不知袞袞諸公們是何等心情,——會不會和龐青雲聽到那句「你沒有殺二哥的理由了」時一樣哭笑不得?

巡撫寶座,龐青雲以為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對岸,卻不知那只是海市蜃樓。他只看到眼前兄弟的刀,卻沒看到背後朝廷的槍。他只知道殺人會流血,卻不知道什麼是殺人不見血。

誰會玩?誰最會玩?

其實這兄弟三人都有「上岸」這樣一個終極目標,只是為了達成這一目標,他們做出了不同的判斷,不同的選擇。他們需要用各自的實踐來證明誰對誰錯,這其中的你死我活並不是背叛。可惜苦海無邊,無人能渡。《投名狀》竟隱隱有了點《無間道》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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