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名字

他沒有名字，人們叫他像人。

醫生無意中在馬戲團見到了它，那個被東主稱爲親愛的搖錢樹的，被一批又一批往它腳下扔硬幣或者吐唾沫的觀衆稱爲怪胎的——像人。鏡頭推近，放大，再放大，我們竟然看見了醫生眼裏奪眶而出的淚，而不是多數人臉上的恐懼，或是鄙夷。
東主喊道：「站起來！轉個圈！」我們被調足了的胃口似乎就要得到滿足時，畫面突然切換了。只能從醫生驚訝又同情的眼神中，揣測他的模樣。接下來像人的出現，若不是幪著布，就是只顯出影子，旁人的表情如同鏡子一般，映照出像人畸形、醜陋的形象。直到護士的一聲尖叫，像人的臉才清晰地出現在我們眼前，他的驚恐，並不比那位護士少多少。

醫生從始至終都表現出友善：見到他的瞬間流下同情的淚，和他說話會用「請」之類的謙詞，稱呼他馬域先生，而不是像人。噢不，再想一想，果真如此嗎？馬戲團東主一臉壞笑地對他說：「我們互相瞭解，我們瞭解彼此如同瞭解自己。」；在醫學大會上面無表情地將像人當作活體標本呈現在衆人面前，和馬戲團東主一樣，命令他轉圈，用教棒指指戳戳；被人指責毫不顧忌像人的感受強迫他參加社交時，他振振有詞地說這對像人有好處。回到家中他開始反省，最後沮喪地對妻子說：「也許，我真的和馬戲團東主一樣。」。這話被一個激動的醫學會議成員說出來了：「你們就想通過他為自己沽名！」

沽名、釣利，社會賦予人的高等慾望。人類面目生得再姣好，心靈也一樣醜陋粗糙。像人正是一個對立面，他的心比任何人都細膩、都敏感、都善良。可是愚蠢的「正常人」，站在他面前，居然還有一種居高臨下洋洋自得的鄙薄之意。像人的敏感比他的醜陋更悲哀。醫生說：「他是個白痴。但願他真的是個白痴。」

影片的主流，體現在它時時刻刻表現的平衡感中，有悲有喜，有惡有善。像人在醫生的幫助下，逐漸消除了對他人的恐懼，甚至開始像正常人一樣社交。他以爲別人樂於和自己交往，就和自己對別人一樣。在那個惡夢般的夜晚，瘋狂的嘲弄和侮辱粗暴地湧入了他的家，他的「家」。他再次被馬戲團東主帶走了。他又一次成了無名無姓的像人。

他最後還是被馬戲團的其他畸形人救了，帶著滿身心的傷，在人們圍逼的角落中絕望地大喊：「我不是大象！我是人！我是人類啊！」
當他重新站在醫生面前，當醫生緊緊地擁抱他，就像擁抱一個失散很久的親人一般時，這樣的情感才是影片中最爲真實的。

劇院看演出後，依然是那句：「站起來。」，迎接他的不再是嘻笑和鄙夷，而是滿場的掌聲，滿場的友好和敬意。
「知道自己被寵愛，我便得回了自我。」
他的建築模型終於完成了，角落中寫著他的名字：約翰•馬域。

這幷非一個溫暖積極的結局。一切都沒有改變。

「你能想像他過去的日子嗎？」
「是的我能。」
「不，你不能，我們都不能。」

我們這些漂亮的健康人類，何以能對此痛苦感同身受。無論怎樣，收起虛僞的同情，盡情地為自己完整的命運沾沾自喜吧。
我依舊稱呼他為像人，你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