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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劍鬼爪--The Hidden Blade

隐剑鬼爪/

7.8 / 5,333人    132分鐘

導演: 山田洋次
演員: 松隆子 永瀨正敏 田畑智子 吉岡秀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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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黑貓

2007-12-14 12:30:48

《隱劍鬼爪》——新雪啼春


  一、日本傳統中的武士精神

  在日本文學著作中不難發現兩種相悖而馳的極致,伴隨著美的總是毀滅、醜陋和破敗。正如他們的國花櫻花,每當櫻花衰敗飄落時,便是全國人出動觀賞櫻花的最佳時期,這是一種悲傷和浪漫、殘缺與完美的特殊結合。川端康成在其作品中一直奉行著「物哀」之美,在他眼中,這種美是渾然天成的,因為「日語裡『悲哀』這個詞同美是相通的」(《不滅之美》)。初次看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給人印象最深的莫過於六十七歲的江口老人小心翼翼握住年輕姑娘的手,彷彿她是蝴蝶隨時都要飛走一樣。房間裡,老人肌膚鬆弛的腐朽氣味和沉睡中的女孩散發出的芬芳混合成一幅奇異的畫面。他透過她粉紅鮮嫩的耳垂、滑潤纖細的肌膚、鮮活紅潤的血液貪婪地妄圖抓住青春早已消逝無蹤的身影。這樣的景像和美感在日本人矛盾的性格中只是一小部份。

 

  作為研究日本的美國人類學家魯斯•本尼迪克,在《菊與刀》的開篇寫道:「日本人的性情與行為方式是極其矛盾的,他們既生性好鬥又異常溫和;既推崇武力又追求美感;既桀驁自尊又謙遜有禮;既冥頑不化又柔弱善變……」同樣,中國人在看待日本時也始終抱著複雜多變的心態,侵略的歷史帶來了難以調和的仇恨,而他們大言不慚的狂妄態度和他們一直以來等級制度分明的文化也是分不開的。當然了這些不是山田洋次在「隱劍鬼爪」這部電影中想要表達的,也不是需要這篇文章論述的中心。仇恨與惡劣的歷史並不能抹去那些電影和文學的成就,人們仍然熱愛高倉健,喜歡宮崎駿,崇拜黑澤明。這是一種難得的寬容。

 

  從日本人從小就在雪地裡穿著單薄的衣服磨練意志來看,不難發現他們是個精神高於物質的民族。這種忍飢受凍,近乎摧殘身體的方式在他們看來卻是必不可少,畢生追求的境界。而武士道精神作為日本道德的範本一直存在,從未消亡,從人們看待武士精神,到今日電影作品中的武士形象,可以看到日本歷史的變遷和人們思想的變化。

 

  日本封建社會中,在天皇和宮廷貴族之下,有四個階層,士(武士)、農、工、商,還有就是數量最多的賤民。戰亂平息後的德川幕府時代,豐臣秀吉的「繳刀令」讓武士擁有了特權,只有他們享有佩刀的權利,而且不用勞作,按時領取俸祿即可。在頒布的法令中更是特別賦予了武士權利,可以對那些對他們無理的庶民「格殺勿論」。

 

  武士道原本是「武士的訓條」,並沒有成文的論著,都是通過上輩人的訓誡流傳下來的,這其中難免也摻雜了武士本身的理解。在很多影片中都可以看到父親對兒子巨大的影響,很多武士對於生死、榮譽的最初理解都來自父親之口。在「隱劍鬼爪」中,片桐宗藏就一直謹記父親的教誨,父親為了榮譽切腹自殺的場景始終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留學過美國、德國的思想家新渡互道造在《武士道》一書中談了武士道精神的幾個部份:義、勇、仁(惻隱之心)、禮、誠、名譽、忠義。其中,「義」是準則中最重要的教誨。著名的武士林子平曾這樣為「義」下定義,「義是勇的對手,是決斷的心。就是說憑道理下決心而毫不猶豫的意志。應該死的場合就死,應該攻討的場合就攻討。」

 

  要單論義、勇、仁這三點,「隱劍鬼爪」中的片桐宗藏是名非常出色的武士,但是他又打破了很多武士的傳統精神。他不再是領主、君王身邊的聽命的傀儡、愚忠的刺殺工具,他面對忠誠和正義等矛盾作出的選擇,具有更高尚的人性意味。他的存在,就像新雪消融,枝頭展露的枝芽,彷彿在等待自由美好的春天。

[日本是個精神高於物質的民族]

 

  二、「隱劍鬼爪」中的日本

 

  德川幕府末年,貨幣經濟時代讓商人階級越來越富有。他們不再甘於現有的地位,想盡辦法躋身上層社會,漸漸和武士階級拉近了關係。長久的和平時代,讓武士漸漸遠離的舞刀弄劍的鼎盛時期,逐漸走向沒落。和商人階級的通婚、融合,讓武士更多接觸了西方的先進技術,很多擁有領土和權利的武士運用自己嫻熟高明的政治手腕,開拓著自己的天下。

 

  哪怕是處在偏遠地區的小藩,都感受到了社會中的變革。武士們不得不放下祖祖輩輩都掛在腰間的武士刀,開始習慣西方炮術的火藥味。片桐宗藏就是感受變革的武士之一。他的家庭是傳統的接受藩主恩惠俸祿的武士之家,隨著父親飲恨的自殺,俸祿的大幅削減,他的生活也陷入了窘境。

 

  1.片桐宗藏的武士之情

 

  片桐是一個具有典型的「武士之情」的人,所謂「最剛毅的人是最溫柔的人」用來描述他再合適不過了。無論對庶民或者賤民,他都很尊重,從不因為是武士而盛氣凌人、趾高氣昂,甚至還為自己兇惡嚴肅的外形嚇到了人而感到不安。這似乎和他的家庭教育離不開,片桐的母親對待下人絹便像親生女兒一樣關懷備至,從不打罵,還教她禮數、家務、讀詩。家裡的侍從可以自由在家裡發表自己的意見,不用顧慮主人。

 

  不過,片桐的仁愛和溫柔並非是盲目的,而是以正義和良知作為準則。這便是和以往的武士觀念有著大大的不同。由於武士是主君的俸祿過活的,除了保護主君的安全之外他們別無所長,幾乎成為一柄雖經過千錘百鍊,但是毫無思想的武士刀。談到這種忠義,被日本教育中引用最多的莫過於「赤穗四十七義士」了,他們為了給主君淺野長矩報仇,不惜拋妻、棄子、弒父、違反國法。在成功為主人報仇後,則全部切腹自殺。雖然片桐不是什麼野心勃勃要推翻君主之人,但是他也決不是什麼一心聽命於君主的人。

 

  在一幅名為「被驅逐的武士」的畫作中,一位武士跪在地上接受領主的責罵,他強忍怒火,緊握劍柄。觸怒領主的武士將會被驅逐,失去一切生活依靠。武士視鎮靜與克制是一種修煉的境界。所以片桐從頭到尾很少有感情的流露,有時候甚至有些表情麻木,只能從眼神中看出他的喜怒。在面對昏庸的主君時,他表現的隱忍是一種不滿,像一隻張滿的弓,卻沒有搭劍。在面對喜歡的女孩絹時的克制,則是一種無奈。

 

  2.不同階級間的愛情

 

  「吾念君於晨,吾念君於獵。梓木弓張聲,聲聲入妾心。」

 

  在著名的武士電影「七武士」中,黑澤明就描寫了武士和農民女兒之間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階級之間的鴻溝讓愛情顯得更像情慾,渺小而易逝,太多約束都擋在愛情的面前。自由選擇愛情,在那個繁文縟節的年代是一種天方夜譚。就算在今時今日,很多日本家庭的婚姻還是要聽從父母之命,不能擅作主張。

  導演山田洋次在影片中,出人意料地展現了一段超越階級和時代的愛情。

  絹是貧窮的農家女孩,十六歲時便在片桐家做工了。她就像細雪覆蓋下的梅花,哪怕在最嚴酷的環境中都能綻放出晶瑩剔透的幽香。作為武士,片桐可以抑制這種真摯的感情,作為男人,他卻無法抗拒心靈的偏移。絹是他黑暗中的燭火,在這個讓人厭倦的充滿權力鬥爭的社會中顯得彌足珍貴。

  絹嫁人的時候,熄滅了家中的最後一盞燈。那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沉悶寒冷的冬天彷彿沒有盡頭。再見面時,憔悴瘦弱的絹讓片桐再次燃起了心中的火苗。他本以為絹得到了幸福,因為任何人都會好好愛護這個善良的女孩,卻未曾想奸詐的商人只是把她當低賤的下人使噢,體力不支的絹最終身患重病沒人醫治,只能躺在幽暗的角落裡等待死亡。

  片桐宗藏知道後,沒有片刻的遲疑,心急火燎地闖入商人的家中。絹的婆婆冰冷的回絕和氣急敗壞的威脅,只換來他憤怒的一句:「必要的時候,我會用劍來保護絹!」他背著奄奄一息的絹,怒火中燒,喝令趕來的丈夫寫休書。從今天起,絹要和片桐宗藏在一起,他的絹佩得起任何家庭!

  雖然片桐除了揮舞刀劍,對生活真的一竅不通,連煮粥都不懂,卻在絹生病時,寸步不離的照顧她,無微不至。絹的笑容,比得上春日早晨出生的太陽,那是比什麼都珍貴的東西。他曾經掩飾不住心中的雀躍跟別人說:「你看,絹笑了!」,彷彿發現稀世珍寶的孩子。他也曾因為絹說自己懼怕武士的一句戲言,委曲地嘟囔著,「而現在在這兒,我的心為了絹而怦怦直跳」。這是世間最動人的告白,不過恐怕呆笨的片桐自己是很難發覺了。

  最後,在早春的海棠樹下,他放棄了武士身份,嚴肅認真的說了半天無關緊要的廢話。看著遠處,對早已因狂喜而呆滯的絹說:「我愛你,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你了。」這是個太過「言不由衷」的男人,卻又最終掩飾不住自己的真心。

  這段真摯的愛情是屬於那個時代最美好的回憶。

[絹是盛開在寒冬的梅花]

  3.武士的刀

 

  武士通常很小就開始練習如何用刀了。到了15歲,他們就可以擁有一把屬於自己的刀,這就表示他已經是一名真正的武士了。刀不是一種裝飾,而代表了一種責任,象徵著忠義和榮譽。武士的刀就像最忠誠的伴侶,片刻都不離身。好的刀劍是擁有靈魂的,它會守護武士,在抽出劍鞘的時候向對手發出威懾的力量。

 

  1962年的武士電影「椿三十郎」中,通片都貫穿著一個主題:最好的劍在劍鞘里。片桐宗藏也曾說,武士的刀是很少拔出鞘的,除非迫不得已。殺戮即使是對武士來說,都是很可怕的。哪怕在日本歷史上戰亂最嚴酷的時期,殺人已經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份,擁有獨裁權力的勝海周伯爵仍舊可以問心無愧的說:「我極其厭惡殺人,我從未殺過一個人。」

 

  武士道精神也崇尚「在適當的時候揮刀」,濫用武士刀的人被視作懦夫。只可惜遵循這個訓條的武士卻是少之又少,有時候他們竟然會為了試刀而濫殺無辜。實際上,不僅是武士,在美國西部片裡也有很多英雄式的牛仔形象都是殺人如麻的。所以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暮年拍攝了 「不可饒恕」(Unforgiven),一來紀念沒落的西部電影,二來反思當年西部片傳達的那些把殺人當作耍酷標誌的精神。在電影中,人性被重新喚起。 「椿三十郎」中被解救的總管夫人對著恩人椿三十郎,語重心長地說:「你救我固然好,但是不能為了救人而去殺人」。在夫人眼中,椿三十郎哪怕刀法再好,武藝再高,像無鞘的白刃的他都只是一個二流武士。只會死於刀下。

 

  而狹間彌侍郎明明在武藝上超過片桐宗藏,卻仍然一再敗在片桐的手下。不是因為他出刀不夠快,不夠狠,只因為他心術不正,過於好勝,反而容易落入對手的陷阱。勝負往往就在他無法預料的那一刀之間。

 

  4.隱劍鬼爪

 「勇之大小,不在一人敵與萬人敵之分,而在合義與否。義俠之舉,雖一人亦大勇;不義之師,雖舉國亦只是小勇。」——《孟子•梁惠王篇》

 

  克己是武士的必修課,他們必須做到「胸有激雷,卻面平如湖」。不過也正是因為作為武士,片桐宗藏認為有些事情不能忍。所以他暗殺自己的藩主,匡扶正義。雖說隱劍是忍者用來行刺用的,並非用於武士之間。但是片桐宗藏的精神卻是屬於武士的。

 

  新度戶稲造在談到「勇」的時候說:「勇氣,除非是見義而為,否則在道德上就幾乎沒有價值。」

 

  「椿三十郎」結尾處,椿三十郎的劍輕盈的划過另一個武士的胸口,武士胸口的鮮血似乎被時間凍結之後突然解放般噴發出來。那個震撼人心的鏡頭成為了影史上經典的一幕。而在「椿三十郎」的劇本中是這樣寫的:「兩個男人的決鬥,不能用言語形容。在一個長久的,令人恐懼的暫停之後。結果被簡單的一劍所決定。」黑澤明的高明之處就是對時間和視覺的掌控,時間似乎總是慢半拍的,凸現出椿三十郎出刀的快。而視覺上的效果是超出正常的生理現象的,不過卻沒有人覺得虛假,這種超出的影像正好彌補上了時間腳步的欠缺,營造了完美的一幕。

 

  「隱劍鬼爪」的高潮是在片桐宗藏刺殺藩主時。狹長的迴廊幽暗背光,鏡頭始終遠遠的窺視著一切。片桐宗藏趁藩主獨自一人時快步走到他身邊,跪下,面對藩主的質問一言不發。忽然片桐略微起身向右側牆壁的上方看去,藩主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牆壁。時間也隨著片桐的目光停在了牆壁上。他轉過身舉起手臂向藩主的胸前,輕輕一揮,彷彿悄無聲息的鬼爪,隨後即刻提起衣服走出長廊。時間彷彿在他走後才又開始流動。藩主未察覺到任何不適,轉身繼續行走,卻突然倒在地上,一命嗚呼。屋外的鼓聲還在有節奏的敲打,侍從們在走廊盡頭來來回回走過好幾趟才發現藩主的異樣。這種行刺前後的死寂,殺人如鬼爪般無形的窒息感,營造出另一種視覺震撼。與「椿三十郎」的爆發相反,他在那種令人恐懼的暫停之前,已經致人於死地了。我想,這便是黑澤明口中的「一個動作便很宏偉」了。

 

  片桐宗藏從頭到尾只殺了藩主一人,卻因為他為了正義、遵從了自己的良知,打破了陳腐的愚忠而意義非凡。這也就是所謂的「大勇」。


  三、武士電影

 

  黑澤明代表了武士電影的巔峰時代,他曾說:「好的電影既要有趣,又要容易理解。」在創作「七武士」的時候,他就是抱著去拍一部好看的娛樂片的態度拍攝的。創作對他來說是愉快的,他也把這種愉快融入到了電影中。於是,我們看到三船敏郎飾演的菊千代一反武士的隱忍、嚴肅的形象,在鏡頭前上躥下跳,沒什麼武藝,卻有把人逗樂的本領——一會兒當著一幫人光著屁股下河摸魚,一會兒任性的爬到馬背上卻被摔了下來,這還不放棄,捂著摔疼的屁股對馬死追不放。七名武士之間從來都很少有禮數往來,總是互相調侃、嬉鬧,顛覆了武士傳統。七名浪人武士,成為了人們傳頌的真正勇士。因為在那個人人為了自己的野心戰鬥的年代,只有他們不是為了一幾私慾,為保護他人而戰。

 

  近幾年,武士電影逐漸無人問津。而山田洋次在2002年又以一部「黃昏清兵衛」將武士的形象重新搬上了螢幕,隨之而來的他的「沒落武士三部曲」。以拍喜劇見長的山田洋次在電影中加入幽默的橋段,自然是不著痕跡了。「隱劍鬼爪」中,他讓一群平時不苟言笑的武士,揮舞著兩隻掃帚滿院子抓雞,最後被一隻小小的母雞搞得狼狽不堪。此情此景絕對出其不意的讓人爆笑,且回味深長。在電影中隨處可見這樣的幽默,使得電影非常溫馨且充滿了人情味兒。

 

  可惜,並非每個導演都有這樣將喜劇元素融入電影的功力,如果強加進去反而弄巧成拙。2006年的「花之舞者」就是失敗的例證。雖然導演也請去了山田洋次武士三部曲的一些演員,但是刻意無趣如同鬧劇般的笑料,蒼白無力的人物和毫無說服力的表演使得故事毫無光彩,瑣碎的細節更是把電影搞得七零八落。原本一個不錯的反對「武士復仇」的故事,就這麼被白白浪費了。

 

  反觀山田洋次在「隱劍鬼爪」中對武士精神的詮釋,愈加顯得難得。可以看出,武士電影從黑澤明就開始對武士精神有了全新的理解。雖不能說山田洋次的作品代表了武士電影的另一個高峰,或者達到了黑澤明的高度,但是可以看出他對於武士精神不同的理解,賦予了武士更多現代的自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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