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切都是真的——《色|戒》之一種讀法

色|戒
李安
20 Nov 2007
IFC @HK
上座率：85%

1| 他們有沒有真做？

湯唯和梁朝偉真做了嗎？《色|戒》一出，這樣的疑問從來沒有間斷過。誰也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兩位當事人和李安都選擇了低調迴避。

有趣的倒是這問題本身。當我們走進黑漆漆的電影院，全神貫注於眼前的大螢幕時，我們當然知道：雖然電影的的確確是真實世界的某種寫照，但它們是虛構的，是以虛構作為途徑通向真實。但另一方面，關於以上這點，我們僅僅在潛意識裡意識到。在戲院裡，我們會不自覺地假設螢幕上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們會與劇中人同喜同悲，直到劇終戲院的光亮起。

所以，當我們問「他們有沒有真做」時，問題變複雜了——我們其實是在問：他們在演戲(虛構)的時候，是不是乾脆就是以真實作為途徑的？

對易先生而言，王佳芝的真實身份是間諜，要扮演的身份是情婦；然而——王佳芝其實並沒有接受過任何間諜訓練，她的真實身份並不明顯，反而是她扮演的自己漸漸佔了上風。
 
2| 鏡子隱喻

《色|戒》里有兩個意味深長的鏡子鏡頭。第一個鏡頭是王佳芝坐在床上，右側是鏡子裡的自己，左邊是站在門旁的易先生。第二個鏡頭是片尾易先生坐在王佳芝的床上，右側也是自己的鏡像，站在門旁的換成了易太太。兩個鏡頭幾乎攝於同樣的角度，是「真實的自己——表演的(虛構的)自己——他人」三者關係的絕好隱喻。

王佳芝說：只有忠誠地待在這個角色里，她才能夠進入他的心，因為他更懂得戲假情真這一套。她是在說：鏡子裡的那個她、那個虛構的自己才能吸引易先生。然而王佳芝漸漸發現：當那個虛構的自己越陷越深，它將會反過來改變真實的自己；真實的自己將成為鏡像的鏡像。在李安版的《色|戒》里，當王佳芝入戲漸深，易先生就好像在看一場電影：漸漸地，他變得無法區分王佳芝和她的鏡像。

3| 床戲之重

以性關係寫情，是《色|戒》最成功的地方。第一場床戲：先是王佳芝的引誘——穿旗袍的站立側面使坐著的易先生正好看見她的胸部曲線。當易先生示意她走近，她抵入易先生的雙腿之間。隨後是情慾的爆發，易先生抽下皮帶鞭打，又將王佳芝的手腕綁起，粗暴地撕開旗袍後，從後面進入了她。這場S/M戲結束於易先生一言不發地把大衣扔在王佳芝身上，隨後是個王佳芝的面部特寫：潮紅的臉，卻似乎有微笑。電影始終保持著多義性，這微笑自然也可以有不同詮釋的可能性——是引誘得逞？還是在性愛中獲得了快感？答案是開放的——不但對於觀眾如此，對於戲裡的角色更是如此。

第二場床戲激烈得多。易先生按住王佳芝的頭，王佳芝不斷變換姿勢。兩人彷彿戰鬥一般變換著體位，易先生在上，然後王佳芝在上……隨後是王佳芝漲大的乳頭和（著名但其實就一閃而過的）易先生的陰囊——一系列快速剪輯的性愛場景後，是一個俯拍的「回形針體位」。 這段床戲的好，在於一切拍得如此自然主義的同時，又充滿了隱喻。體位，就是兩性角力。而互相拉扯、擠壓，和最後的「回形針體位」便是一種兩性角力後的平衡。(彷彿在母體裡)

在第三場床戲裡，王佳芝佔了上風。最耐人尋味的當然是她用枕頭壓住易先生的臉，那種幾近窒息時的快感，是痛苦和極樂混雜一處，是越痛越快樂，也和後來的「黑暗裡，一切都是真的」暗合。

4| 黑暗中，一切都是真的

《色|戒》里充滿了戲中戲，從開頭的學生話劇，到後來蔣月泉的那段評彈《劍閣聞鈴》到後來的《密室相會》，再到篇尾那段《四季歌》，李安每每能找到那段最為妥貼的文本，將之納入敘事的進行時。

從這個角度看，《色|戒》本身就是最大的一齣戲中戲。最饒有趣味的台詞是王佳芝的那一句：在黑暗中，一切都是真的。在電影開始，王佳芝曾向易先生暗示自己喜歡看電影，然而易先生說他不喜歡黑的地方。這黑，於是既有表層的電影之意，又有深層的社會之意。在一個黑暗的時代，感情——哪怕戲假——都有可能是最後的救贖，無怪乎易先生(很可能)早就起過疑心卻依舊陷入。而在黑暗的電影院，螢幕上虛構的自我佔了上風，所以王佳芝才在自己的角色里淪陷。也許這個有性愛有暴力而且政治不(那麼)正確的愛情故事如此動人，完全要感謝李安的大師功力——他創造了這種黑暗，是他告訴我們，在黑暗中，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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