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的欲愛世界——我想我最懂李安

　　我不是鉤沉派，故放棄一切故事背景。
　　我是情感派，或曰唏噓派，人性派、知性派…故只言情愛和溫度。
　　
　　沒有張愛玲就沒有色戒，而沒有丁默邨和鄭苹如，一樣有易先生、難先生、王佳芝、張佳芝。在我看來，張愛玲這最精緻的女人，用細巧的紗網濾過三十年千萬里時空，萃成一盅極盡綿長極富層次的情蠱，投給漢奸是無奈紅塵遇紅粉，投給烈士是懵懂遇情障，投給胡蘭成是愛、等待、斷念的緩釋，投給自己，是三十年終一心死如灰。
　　李安有福，拍了《色戒》成就他不可撼動的大師地位，觀眾有福了，見者有份，各取所需，任你解讀，附體的不管是什麼，當你嘴裡說出「色、戒」兩個字，一定有人笑，有人哭。
　　
　　一、關於慾望——被睡暈了的女人
　　原著：「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剪掉的十分鐘，其實有相當部份太委屈，國人早已不再當年，何必？這些段落承載了「像洗了個熱水澡」的文字意向，情慾造境，境界出來了，「天涯歌女一哭」「小樓一放」便昭然若揭。女人是都有可能被睡暈的，暈後無原則可講，就看能否遇到那個睡暈你的男人：）

　　電影：「你以為這個陷阱是什麼？我的身子嗎？你當他是誰？他們比你們還懂戲假情真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體裡鑽，還要像一條蛇一樣的，往我心裏面愈鑽愈深，我得像奴隸一樣的讓他進來……每次最後他身體一抽倒下來，我就在想，是不是就在這個時候，你們衝進來，朝他的後腦開槍，然後他的血和腦漿就會噴到我一身！」
　　電影不同於文字，一字可載千斤，文里張愛玲可用批判辜鴻銘那句著名的話來實現告白，電影裡心靈又如何獨白呢？所以李安加了這段控訴，這恐怕是王佳芝最強烈顯性的心靈寫真了。別以為她至此她還沒有愛上易，她是昏昏之前逼自己用血和槍聲來對抗靈肉的全面淪陷！我甚至想，她已預感一敗塗地，她渴望結束，哪怕與易在「抽倒後」一起被射死，更淋漓的表達是：讓他的血和精液噴我一身！
　　
　　二、關於愛情——患難之交恩愛深
　　電影：「這幾天他又不見了……是不是他還有別的女人呢，前天他帶我去了霞飛路1237弄，公寓的空氣里有香水，附近還有茉莉花香的味道，可是又不像是當天留下來的…枕頭上還有灰塵…我不知道…」——來自王佳芝
　　誰能說電影院裡王佳芝對鄺裕民的這段話只是情報？李安懂女人，懂慾望，更懂愛。怕黑而不去電影院的易先生，鑽透了王佳芝，這女子夢囈般漂浮於易的意向之上，霞飛路、香水、枕頭…小資以極，卻是此刻佳芝的全部了…我們已看到她潰敗的冰山一角，而鄺的承諾多麼無力「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好嗎？」誰能捏住蛇的七寸？鄺匆忙逃離影院，根本就是在易「強大」的鐵權與對佳芝的「徹底佔有」面前落荒而逃，至於佳芝，愛和欲已銷魂蝕骨，此後，她與易更像是漂泊於茫茫江湖的伴侶，「老吳」放出的風箏線，隨刻會斷……

　　電影：「…你不應該這麼美，我今天想著你，張秘書說我心不在焉…我可以聞到你身上的氣息，我不能專心…血噴了我一皮鞋，害我出來前還得擦！」——來自易
　　人都說這段梁朝偉演得到位，無情冷血、末世的恐慌、透骨的厭恨！都是，也都不是，因他訴說的對像是王佳芝，當他把吶喊掙紮一覽無遺曝露在佳芝面前，那麼他語氣有多狠，他的愛就有多深。

　　電影：「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小妹妹似線郎似針，穿在一起不離分…」——來自兩人
　　佳芝說「你要我做你的妓女」，易笑「我比你懂得怎麼做娼妓」，停住，笑而無語…只這兩句，霧滿瀾江，一股蒼茫拔地而升，濃霧迷障里，末世餘情暖過家國天下，佳芝偏唱「天涯歌女」，怎不知音？
　　這一段是電影的華彩，在我看來是兩人琴瑟相和的最高點。如果說6克拉鑽戒給佳芝的現場撼動是「放人」的導火索，那這段沒有任何愛慾鏡頭一純如洗的對手戲則是二人心靈格局的「定妝照」。李安真大師也~~又讀了一遍張愛玲原著，遍尋不到一段可擔負此調性的文字，我幾乎陪易一起落淚……而悲劇終要到來。
　　
　　三、用電影彌補文字的可能性
　　可能，性，可能性。
　　縱張愛玲筆下萬千意向，以萬字短篇盈滿140分鐘也是極為不易。所以改編劇本用「可能」與「性」實現了全部可能性。

　　1、「可能」——屬於可能的大部份給了嶺大話劇團，給了香港，給了鄺裕民。
　　原著：「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過不敢冒昧。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她有數。」
　　改編比原著更合理，幾個熱血青年暑假要干番驚天動地大事業，殺個漢奸！當家花旦扮麥太太從易太處近身、切入，這都合理。原著用墨最多的麻將桌已圈出了麥太太的輪廓——聰穎美麗，言語間顧盼生輝，不可能不美，所以原著「美人計」一語真是太早了，改做「車到山前」之計，方顯自然流暢。而「破處」一事及易夫婦忽然離港，產生王佳芝個人人生第一低谷，與「同學們」的疏離感成就了日後與易相似的紅塵漂泊感，而「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的鄺裕民呢？始終不見，「結果後來她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這簡直是步步蓮花，通往終極死亡的苦澀蓮台，這三年的腳印被李安梳理得一清二楚。
　　有一處妙極，李安轉移了一句原話「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原著是佳芝再次出演「麥太太」前說的，李安提前放在「嶺大」愛國劇開場前由鄺說出，兩個角色兩個舞台，可視作佳芝的兩種歸屬、兩份情懷，本擬給鄺的愛，最終他跟別人一樣，而易，皮鞭暴力的外衣下，黑洞般吞噬佳芝所有愛的能量。
　　
　　2、「性」——《色戒》大膽的性愛場面註定比《情人》更具傳播點，於風口攪動浪尖，李安絕非只為噱頭。
　　原著：「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我是先於電影看原著，及這句，我心裡就想，怎麼夠？怎麼夠？全文除這以外就是「熱水澡」和「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弔膽，要處處留神」這兩處寫及性愛了，雖有「權勢是一種春藥…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大段著名論述，仍不夠「放人」所需熱度。所以兩明三暗的床戲，無疑是李安對原著的最好拿捏。
　　在此千萬不要細究梁湯二人性愛細節（包括SM、瑜伽動作、打真軍什麼的），床戲絕對是高居大師所必須駕馭的挑戰，所以看下李安精心設計的幾處「床戲」：第一次，從落雨看戲到床頭暴力，是易的「絕對風格」，狠、宣洩「三年了，有這麼難？」佳芝步步為營，純「麥太太」；第二次，易借南京出差趁太太外出潛回官邸，王「我恨你」易「我已很久不信任何人說的話，你再說一次，我相信」，此處二人真流露，王又「你一定很寂寞」是逢場話，但很快做愛卻不同了~~言語可偽裝，身體契合卻假不來，應是這次透骨之愛抵了王佳芝內心。可惜大段很美的床戲被砍：（~~隱性的性愛不用說了，霞飛路、福開森路，蛇的比喻極妙，讓人對二人性愛諧和產生憧憬，戲固假，情已真……

　　3、「可能性」——2處合理近乎完美的改編
　　原著：「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在深藍絲絨小盒子裡，是粉紅鑽石，有豌豆大……」
　　李安對原著最好的改編之一在粉紅鑽戒上，這引燃終極爆發的鑰匙。如果照原著王佳芝預設好埋伏，易興緻所及順便買鑽，那戒指的份量便輕了許多，而「天涯歌女」後緊接易讓佳芝自己選鑽——鴿子蛋，足足六克拉的真心真意投射在鑽石上，小鑼密鼓的敲擊王佳芝的心（順便回應以前麻將桌上的對話），留幾日讓鄺埋伏，留幾日給佳芝徬徨。再次登樓，易「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你跟我在一起…」（笑看戒、手、人）隱去半句你是我的女人，什麼都不要怕。這話一出無異黃鐘大呂，此刻四目相對哪有國讎家恨？「走吧！」
　　不得不表揚湯梁二位的表演，實在太精彩！只是眼神，把原著「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螢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三段極其重要、極富天才的表達淋漓再現。只有深深讚嘆！

　　原著：「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易默成」簽殺了佳芝六人，意料之中，亦情理之中。張愛玲原著里交待好了：「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久久玩味「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這句，何其悲劇~~！所以原著只讓易先生悄然離開麻將桌，是淡了點，那麼電影呢？鐘響十聲，易沒把淚流出來，起身，曾經的歡床頹留坐痕……

　　「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
　　然後是影子，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