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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

雾中风景/LandscapeintheMist/雾中风景

7.9 / 9,641人    127分鐘

導演: Theodoros Angelopoulos
編劇: Theodoros Angelopoulos 托尼諾蓋拉 Thanassis Valtinos
演員: Michalis Zeke Tania Palaiolog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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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睡晚起身體好

2007-11-12 17:38:26

永遠在途中——安哲羅普洛斯的《霧中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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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漢《古詩十九首·之三》


(一)

希臘大導演安哲羅普洛斯(Angelopoulos)至今大約完成了十三部影片,其中以「沉默/旅程三部曲」——《塞瑟島之旅》、《養蜂人》和《霧中風景》最為著名。這三部影片都在追問著一個共同的問題:哪裡才是最後的棲息之地?三部曲的前兩部講述的是老年人如何在追尋中走向生命的終點,《霧中風景》則是兩個孩子在旅途中成長的故事――這也許是我更喜歡後者的原因,它給人留下了更多的希望。

拍攝於1988年的《霧中風景》,曾獲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影片情節很簡單。在希臘的某個城市,十二歲的姐姐伍拉帶著五歲的弟弟亞歷山大,悄悄登上駛往德國的列車,去尋找從未謀面的父親。他們的旅行歷經坎坷,因為沒買票被列車員趕下車,被舅舅(或伯父)告知他們其實是私生子,遭成年人的白眼冷遇,伍拉被一個卡車司機凌辱……他們還遇上了演出希臘悲劇的巡迴劇團,伍拉對劇團演員奧列斯特斯產生了朦朧的感情。姐弟倆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夢想的地方。可是,霧中慢慢顯現的風景是他們心中的家園嗎?

整部影片統一在一片清澈的藍色之中,在憂鬱中從從容容。這正是片中兩位小主人公的氣度。這也是他們祖國的顏色。十多年前,國內有一部風行一時的電視片,創造了「蔚藍色海洋文明」的說法。這個海洋文明,正好是起源於希臘。從那以後,我想像中的希臘,就是一片深湛的藍色。

大量的長鏡頭與固定機位,平緩沉著地給我們講述著兩個小主人公的旅行。鏡頭的運動常常帶著詩的韻律,就像給觀眾展開一幅「散點透視」的中國山水長卷。儀式般的場景,以及一些詩歌朗誦試的台詞,令觀者恍如在觀看一幕深沉凝重的希臘古典戲劇。不斷出現的空曠的馬路,無人的車站,急馳的列車,使我們與漂泊的姐弟倆一起體味在途中的悲涼與寂寥。那破敗的廠房,如好萊塢電影中怪獸似的巨大挖掘機,似乎在暗示著現代工業文明對人類家園的侵蝕。

(二)

這是一個尋父的故事。片中的「父親」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據說:「他」在德國。而這裡的德國,正如霧中的風景,影影措措,可望而不可及。如姐弟倆途中所遇的舅舅所言,「德國…真是個極大的謊言…是想給人夢想的吧?」可見,所謂「德國」, 不過是一個隱喻而已,是小孩子心中的理想天國。其實,在影片一開始,導演就傳達了這個資訊。姐弟倆在謀劃旅行,姐姐在黑暗中為弟弟背誦《聖經·創世紀》:「一開始有些混沌,後來就有了光,然後光和黑暗就分開了……」這時候,母親在外邊輕推房門,光線從門縫中劃破黑暗,帶著我們漸漸進入這兩個孩子的世界。然後他們就出發了。這分明是在告訴我們,伍拉和亞歷山大的遠行,是一個與人類的源起相關的故事。

我們知道,在西方語境中,有一個永遠大寫的父親(Father)――上帝。他在創造完光明黑暗、天地萬物之後,「有霧氣從地上騰,滋潤遍地,」便用地上的塵土,造出了「有靈的活人」――人類誕生於有霧的風景之中。然後他們被逐出伊甸園,散居世界各地。但是千百年來,人類回歸父的樂園,尋求永生的理想從未停息。因此,尋找「父親」,尋找霧中的風景,也就是人類回歸誕生之地的努力。尋父,就是回鄉。

這讓我們聯想到《奧德賽》中的回鄉之旅:英雄的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泊十年,以堅定的信念戰勝種種困難,終於感動天神,得以回到故鄉。回鄉,或漂泊,也許是東西方文化中共有的母題。在我們家喻戶曉得故事中,金禪子轉世的唐僧,歷經劫難,回到自己前世所屬的西天勝境;而「羈旅之思」,又是多少文人墨客反覆詠唱的題材。回鄉者均需要極大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難,抵禦種種誘惑,這是一個自由意志戰勝必然的過程。在這層層苦難的磨礪之中,人性的光芒迸發出來。所以,回鄉的過程,就是成就人性的崇高的過程,是人向神性靠攏的過程。

回鄉的過程,也是人類長大的過程。影片中的兩個孩子,在飄泊中走向成熟。伍拉辭別母親帶弟弟離家出走,直接承擔了大人的職責。她遭受凌辱,走過懵懂的初戀,堅定地告別意中人,走上自己的慢慢長路。在他們經過的最後一個車站,年少的伍拉已經開始懂得用美色向男人換取路費――她迅速學會了成人世界的遊戲規則。五歲的亞歷山大,有著他這個年齡少見的神閒氣定。旅途中經歷的種種磨難,他都淡然視之。當餐館老闆逼他擦桌子換取麵包時,他還不忘了先坐下來,認真的聽完一位流浪小提琴手的演出,然後真誠地給以掌聲。只有在雪夜中面對躺在地上垂死的馬時,亞歷山大才忍不住哭了。親眼看著一個生命的消逝,讓孩子過早體味到存在的無常。

(三)

如果說回鄉是人的自由意志對命運的必然性的戰勝,那伍拉的愛情,則是自由意志在命運面前的粉身碎骨――她愛上了一個不能愛的人。奧列斯特斯,這個在慢慢旅途中唯一給過她溫暖的人,這個唯一願意半跪在她面前以尊敬的目光仰望她的人,這個俊秀得像古希臘雕像的青年,是一個同性戀者。在他們分別的那個清晨,他們一起在海邊觀看一架直升飛機打撈一隻巨大的手的石雕。那徐徐升起的巨手,從天空中猙獰地指向地面。那是不是命運之神在警告這兩個年輕人?難怪奧列斯特斯絕望地對著天空呼告:「我大聲地喊,有哪個天使能聽得到嗎?」這不正是俄狄浦斯的痛苦呼喊:「命運啊,你跳到哪裡去了?」
         

當離別的時刻來到,仍然是午夜的空寂的馬路,沒有言語,沒有眼淚,只有一個緊緊的擁抱,兩個佇立良久的身影。鏡頭繞著兩人徐徐轉動,似乎在輕輕撫慰兩個受難的心靈。伍拉緩緩從地上拿起背包時,她的背影微微向前傾斜,瘦小的身軀充滿了神性的光輝。我想,就在這一剎那,那些當年允諾奧德修斯還鄉的天神們,也恩准了伍拉姐弟的還鄉。當奧列斯特斯向疾行而去的姐弟二人揮手之時,鏡頭緩緩提升,從空中淡淡地注視著他。這是不是無常的命運之神在流露出些許惻隱之心?

中國的老祖宗視別離為「黯然銷魂」(江淹《別賦》),言當事者心中之苦澀;而希臘悲劇式的分別,卻在抗爭與毀滅之中,悲憫著全人類共同的命運――芸芸眾生,誰能戰勝命運的巨手呢?

(四)

旅行的終點終於來臨了。伍拉和亞歷山大跨過「邊界」,來到「德國」。長達數十秒的全黑畫面,接著螢幕一角閃現出一隻小船,然後又全黑約七八秒。這讓人聯想到《紅樓夢》中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所遇的迷津之渡,「深有萬丈,遙亘千里…只有一個木筏…但遇有緣者渡之。」然後就是一片濃霧,姐姐在呼喚弟弟起來。「起初,有些混沌,然後出現了光…」隨著亞歷山大朗誦起《創世紀》中的篇章,濃霧慢慢淡去,地平線上一顆大樹清晰浮出。姐弟倆奔過去,緊緊抱住了樹身。也許,這就是伊甸園中的能使人與神同壽的生命之樹吧?他們終於回到了永恆的家園。

據說,劇本起初不是這樣,安哲羅普洛斯本想讓兩個孩子消失在濃霧中。他七歲的女兒看到劇本後,哭了:「父親在哪裡?家在哪裡?」。於是他讓姐弟倆渡過「迷津」,抱住了那棵生命之樹。安哲羅普洛斯對女兒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重新創造這世界。就像這樣,手輕輕一揮,霧就會消失」。(黃小邪,《汗濕的手握緊野花》)

七歲的小姑娘,尚未嘗盡生活的沉重。現實中的結局,多半會是安大導演最初設想的那樣――高遠的理想,往往是沒有結果的。「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經·蒹葭》)。又或許,當達成一個目標之後,他/她又向下一個目標出發了。在奧德修斯的故事中,最意味深長的是,他雖然回到家鄉,與妻兒團聚,重新當上國王,但在年老之後,仍重新出海,不知所蹤。一次漂泊的結局,只是下一次漂泊的開始。

也許,理想的追尋,就像一次次把巨石推向山顛而又滾落的西緒福斯的磨難。西緒福斯是痛苦的,因為他進行著無望的工作;但他又是幸福的,因為他在體驗和感悟無限之美。他永遠在旅途中,他眼底的風景永遠不會枯竭,他的歷史永遠不會終結。所以,加繆稱西緒福斯為「荒誕的英雄」,「當他離開山頂、漸漸深入神的隱蔽的住所的時候,他高於他的命運。他比他的巨石更強大。」(轉引自姚君喜,《西方崇高美學》,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五)

劉小楓在一篇紀念波蘭電影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的文章中說:「敘事家大致有三種: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徵層面中浮動的嘈雜、大眾化地運用語言的,是流俗的敘事作家……;能夠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運用個體化的語言把感受編織成故事敘述出來的,是敘事藝術家;不僅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並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語言把感覺的思想表達出來的人,是敘事思想家。」(《愛的碎片的驚鴻一瞥》,載《讀書》1996年)。

我想,安哲羅普洛斯是一位超越了一般藝術家的敘事思想家。他像一位古希臘的詩人或哲學家,用自己的鏡頭語言,記錄著人世的喜樂悲苦,思考著人類在大地上亘古不變的處境。他「對時代生活帶著艱苦思索的感受力,像一線惻隱的陽光,穿透潮濕迷濛的迷霧。」(劉小楓,《愛的碎片的驚鴻一瞥》)。在這紛紛擾擾的塵世中,安哲羅普洛斯和他的作品,能讓我們懷著一份虔敬與肅穆,安坐於諸神之前,以一種拈花微笑式的超脫,洞察那遠未完美的人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霧中風景》中這個「永遠在途中」的故事,值得我們用心去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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