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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2 01:54:12

《潘神的迷宮》:左傾的奧菲利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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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1年,愛折騰的法國人正在如火如荼地推進他們的大革命。在制憲議會裡,三個等級的代表決定以座席來表明對路易國王的態度。那些擁護國王政策,希望維持現狀的,坐在了國王的右手邊。那些反對波旁王朝,主張進行激進變革的,坐在了國王的左手邊。從此以後,全世界的革命者們有了一個響亮的標籤:「左派」。
                     
此後一百多年間,歐洲的政治史大體可以歸結為左與右的鬥爭史。在1944年的西班牙,這場鬥爭是以極其殘酷的方式展開的。來自右翼的軍隊將領弗朗哥,以內戰推翻了共產黨和其他社會主義者的左派政府,建立起一個獨裁的法西斯專政。失利的左派以游擊的方式繼續抗爭,右派政府則報之以殘酷的鎮壓。《潘神的迷宮》中的小女主角奧菲利婭,就在這血雨腥風中揭開了她遊刃於現實與魔幻之間的奇遇。

在《潘神的迷宮》中,導演至少三次強調了奧菲利婭的「左傾」立場。影片開頭,奧菲利婭和母親乘車到上尉的營地去。當她在途中拾起雕像的殘塊,將其補到雕像的頭上時,我們注意到,她補上的是左邊的眼睛(從奧的角度)。有論者指出,這一情節的寓意是,擦亮眼睛,看清世界的本質——從此以後,小姑娘就能見到人所未見的精靈世界了。如果這一解釋成立,奧菲利婭擦亮的是左邊的眼睛,她發現的本質,是從左翼的角度看到的本質。通俗地說就是,她從此開始「左眼看世界了」。

車隊到達營地,奧菲利婭與上尉第一次見面。兩人握手的場景令人玩味。小姑娘右手抱著一堆fairy tales,戰戰兢兢伸出左手。作為法西斯軍官的上尉伸出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冷冷地說:「應該是另一隻手,奧菲利婭」(it’s the other hand, Ofelia)。一個左派與右派見面,當然是不歡而散。用毛主席的話說,他們之間,已經不是人民內部矛盾,而是路線鬥爭了。幾分鐘之後,小姑娘就在迷宮裡鄭重地對梅賽德斯說:上尉不是我的父親。堅定地斷絕了與右翼獨裁者的任何法統上的聯繫。

奧菲利婭到pale man的地宮中去執行潘神交給她的第二個任務。牆上有三個小門。按照那幾個小精靈的指示,她應該打開中間那扇門。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打開了左邊那扇門(again,從奧的角度),取出一把亮閃閃的短劍。神靈指明中間道路,小姑娘卻再一次堅持了自己的左派立場。

接下來的情節非常有趣。奧菲利婭拿到短劍後,按照小精靈的手勢,她應該去殺死那個雙手沾滿人類鮮血的pale man(在本片的上下文中,我們不難把他視為法西斯暴君的象徵)。這時,一向淡定自若,做事分毫不亂的小姑娘突然間象變了一個人,她似乎忘了自己的任務,被滿桌的盛宴吸引,摘下葡萄吃起來。這段故事為什麼這麼安排,偶曾經好生迷惑了一陣子。難道葡萄在西方文化中有什麼特殊含義?百度google了一半天,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後來見到網上有人指出,這段故事是說小姑娘沒能戰勝自己的貪慾,所以沒有與吃人的法西斯分子戰鬥到底。偶頓時覺得豁然開朗。原來奧菲利婭不是一個激進的革命者,她給「溫情脈脈的人性」留下了位置。貪慾,或其它任何慾望,都是人性的一部份。人性,對於革命者來說,等於weakness。革命者應該像鋼鐵般無情。因此,保爾拒絕了冬妮婭「古典小說呵護的惺惺相惜的溫存情愫」(劉小楓《記戀冬妮婭》);因此,一位思想導師主張緩行費厄潑賴,要打「落水狗」;也因為此,《潘神》中的左派游擊隊與右派法西斯在打掃戰場時做的工作一模一樣,都是往倒在地上的敵人頭上補兩槍……奧菲利婭在關鍵時刻的「妥協」、「退步」,屈服於自己的weakness,說明這位小姑娘雖然是一個堅定的左派,她同時也是一個溫和的左派。

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全片的故事進展,透過那些詭異的魔幻和血腥的現實,我們分明能看見一個近乎完整的左翼革命思想的結構。開頭,小姑娘給雕像補上眼睛,「睜眼看世界」,這似乎是在暗示啟蒙運動的開始。從盧梭到馬\克\思,他們關於革命的理論,都可以從啟蒙思想的諸多假設中找到根源。接下來,按照潘神的指點,奧菲利婭到一棵衰朽的無花果樹下尋找一把鑰匙。鑰匙通向那把能殺死pale man的短劍。在《聖經》中,無花果樹是一個具有豐富含義的意象。亞當夏娃在明智之後是以無花果葉來遮羞的,這

將該樹與文明的暗喻聯繫起來。耶穌曾經詛咒過一棵開滿綠葉卻不結果子的無花果樹,導致這棵樹連根都枯乾了。眾多聖經詮釋家認為這裡無花果樹暗指以色列。基督的詛咒是在預言以色列即將亡國,以色列入將要流散到全世界。在影片中,我們不妨認為枯朽的無花果樹代表著1944年的西班牙,或者整個歐洲文明。作為革命者的奧菲利婭,要從衰敗的歐洲文明中找出能打敗敵人、建立新世界的鑰匙。

再接下來,潘神吩咐把上尉新生的嬰兒帶到迷宮中,以完成奧菲利婭的「尋父」和「還鄉」。在這裡,我們很容易就把這個新生兒與新的人類社會聯想起來。革命的理想,就是要建立一個新的社會。父親——舊世界的統治者,希望他繼承衣缽;姐姐——舊世界的反叛者,希望把他帶到一個新的世界。最後,姐姐的同盟者——游擊隊得到了這個孩子,並一槍了斷了他與父親的聯繫。這幾乎就是西班牙真實歷史的翻版。胡安·卡洛斯自中學時代便被獨裁者弗朗哥帶在身邊教養,並被指定為繼承人。但他與弗朗哥具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立場。當他繼位成為國王之後,就開始了全面的民主化改革,將西班牙帶入一個全新的社會。胡安·卡洛斯國王就是那個與獨裁者父親一刀兩斷的新生兒。

潘神要求用嬰兒的幾滴血打開回鄉之門,奧菲利婭堅定地拒絕了。她不願讓下一代留一滴血,自己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許多觀者會想,小姑娘如果稍微「靈活」一點,比如,讓嬰兒獻出幾滴血,或乖乖地把嬰兒還給上尉,就不會丟掉性命了。其實,她的執拗,正是要完成一個革命者的歸宿。譚嗣同和秋瑾在有逃生機會時,都主動放棄了。革命就是要以劍和血去打開通往天國之門,這既包括「敵人」的血,也包括革命者自己的血。如譚嗣同所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獻出自己鮮血的奧菲利婭,完成了一個類似於基督受難的過程,終於回到了「父親」的身邊。這是一個標準的《聖經·啟示錄》的場景,在神的殿堂里,父神高居其中,神子坐於其旁,將要統治世界若干年。革命者奧菲利婭,成為基督教式的千年王國的統治者。如果我們了解歐洲思想史上各種激進政治理想(如烏托邦)與《聖經·啟示錄》的淵源,就更能理解這個轉變了。歷代革命者追求的完美的理想王國,本來就肇始於《啟示錄》中的千年王國。

縱觀這個過程,從思想的啟蒙(補眼),到革命的行動(找鑰匙,取短劍),到流血犧牲(死亡),建設新社會(爭奪嬰兒),最後實現理想王國(回鄉),奧菲利婭在她的魔幻與現實世界中幾近走完了一次完整的革命。這裡唯一缺失的,是消滅革命的敵人。小姑娘作為一個溫和的左派,讓她去完成這個任務,似乎不合其政治立場。在劇中,導演讓她的游擊隊朋友替她完成了。而在現實中,西班牙後來的民\主化,是以和平的方式實現的,弗朗哥的黨徒幾乎沒有受到懲罰。左派與右派在漸進改革中消弭了長達半個世紀的血海深恨。

影片最後,曾經乾枯的無花果樹開出了潔白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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