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男人的弱

這些男人的弱——《盜火線》

（評分：10/10）

    昨天看了第三遍《盜火線》，這一遍看過，情緒低沉了許久。甚至一度，麥可·曼的鏡頭一在洛杉磯的燈火通明的城市上空划過，就惹得心裡一陣難過。雖然麥可·曼所有電影子乎都有這樣的城市流光溢彩，但這一部最憂傷。麥可·曼想超越這部片子，太難了，即便是拿自己以前成績輝煌的電視劇《邁阿密風雲》來改編成電影，也沒可能哪怕只有七分接近《盜火線》的水平。很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不經意間他給《盜火線》賦予了多少細節與情感。
    第一遍看盜火線的時候，是在幾年前，那時看到的是技術給人帶來的爽快，當時沒有見識過很多槍戰動作場面的我看得很激動。麥可·曼屬於技術精巧型的導演，動作戲極注重細節，所以需要找軍官來給演員們上射擊以及槍戰戰略課程。那著名的七分鐘槍戰里，兩方人馬的站位、掩護、救助、衝鋒等等動作精確到無可挑剔。震動感觀的力度就從這些真實感中體現，沒有花招。麥可·曼的暴力很乾淨，除非必要，否則很少見到用血流四濺來增加效果。
   第二遍看，爽的地方依舊很爽，但意識到這電影的重點壓根不在動作，兩場搶劫的動作戲，加起來一共不會超過15分鐘，而這是一部長達三個小時的電影。電影的劇本一點都不像一部精彩的警匪片，有著一直不斷甚至絮叨的對白，冗長且細瑣的枝杈情節：包括警探文森特和劫匪二號人物克里斯一團糟的婚姻生活，劫匪朋友之間和警察同事之間的家庭聚會等等場景。這部電影並不像一般商業片那樣將劫匪或者警察之中某一方設計成全能。雖然是極專業的劫匪，但兩次搶劫，都不以成功告終，因為電影一開始那個不守規矩殺掉警員的混蛋文格魯，埋下了最大的失敗的伏筆。到了中間，文格魯的報復、逃跑線路洩漏、女人，都帶來各種麻煩，這伙劫匪註定不是那種設計出來的彷彿可以控制一切的劫匪伙盜賊，諸如十一羅漢或者特工傑森·伯恩或者紐約警察約翰·麥克蘭，這也不是什麼MISSION IMPOSSIBLE。他們更像是梅爾維爾《紅圈》裡面的鑽石大盜，雖然極專業，但最終沒能夠逃脫敗落警察槍口的下場。這是他們的命，麥可·曼一開始就安排好了，在這種命里掙扎，才能看得出這些男人的質地。
    最重要的是，看到了兩個男人間作為對手但互相尊重的友誼。影片最後，德尼羅中槍，然後說了一句：「我說過不會讓你抓起來」，然後伸出手給艾爾·帕西諾，阿爾·帕西諾握起來，無奈的認同這句話並接受德尼羅的死掉，然後淚水慢慢填滿眼眶，這個時候，關於動作戲的熱血沸騰和激動早沒了蹤影。
    此外還有帕西諾和德尼羅入化境的演技，他們把兩條道上最優秀的兩個傢伙都演得咄咄逼人，並且沒有誰能夠搶了另一個人的戲。
    這回看，各種細節在眼前再次浮現，但這幫男人們剛強勇猛的一面隱到背後，婚姻危機也不那麼清晰。這些男人的內心突然全部躍到了眼前。每個男人，不論是主要角色還是小到不起眼的配角，他們心中那一點點柔軟的地方，奇怪地凸顯出來。

    阿爾·帕西諾警探文森特一直雙眼無神，但分析案情指揮手下的時候，都表現出思維的極度清晰與迅速，他能夠短時間內觀察完現場並對手下們分派任務，他能很快看出敵人的動機，他說話大聲，對線人，對罪犯從來都用一股狠勁兒，甚至包括對對老婆請回家來的情人也一樣大吼：「你可以搞我老婆因為她請你來，你可以坐在她的沙發上，在她前夫的荒謬的後現代設計的房屋裡，但是你不准看我的電視機！」最後一句話聲音猛地揚起來，眼瞪得像要吃人。那男人被他的氣勢震得坐立不安，畏縮得像要掐死自己。
    文森特內心的弱，在於無法和親人分享自己工作的成功或失敗，因為不管成功還是失敗，背後都是一樁樁命案，一具具屍體，一個個變態，他不能跟親人說這些。他終於因此無法維繫婚姻，電影裡出現的，已經是他第三任老婆。他老婆希望他能像一個正常的公務員一樣上下班，然後「分享」一下一天的工作，至少這表明他在這段該死的家庭生活中是「在場」的，文森特怒了：「我難道要在下班的時候要對你說，哦，你猜今天怎麼了，一個人把自己的嬰兒放到了微波爐里烤了，就因為這嬰兒太鬧。來吧，我們來分享。」老婆聽了這話很無奈並且牙根發癢，只說「你其實每天跟你的那些屍體生活在一起」。而文森特也只能將這些醜惡藏在心裡，「讓這些保持我辦案的敏感」，讓工作包圍自己。
    他沒有辦法把工作和感情處理妥當，因為他是一個在黑暗中游刃的優秀探員，他放棄的總是家庭，他對他那台小電視機甚至更親近一些，因為回到家，它不能對老婆訴苦，卻只能打開這台電視。文森特把因為家庭生活從來不和諧而傷心割腕的繼女救出來，在醫院摟著老婆，傳呼機響了，他看了一眼，這回沒有立即起身，只說要留下來陪著。但老婆還是了解這個工作狂，叫他去工作，文森特起身，下樓梯趕去現場的速度，飛快。

    德尼羅飾演的尼爾和文森特一樣強大，但他更講究秩序，說話不帶那麼大情緒但擲地有聲，他衣服從來都很整潔，他講究原則、有仇必報，在影片最後，他看了看自己心愛的女人，看了看追過來的文森特，只能放棄這段感情，怎麼不逞英雄，開上車撞將出去？他是個有原則的賊，他需要脫身。他拐下高速公路決定找文格魯報仇而不是帶著心愛的人直接保險的遠走，就說明了他是個專業的，講規則的劫匪。因為他明白自己是個什麼，在餐館拒絕文森特讓他不要搶劫的勸告時他說過，「我做我最擅長的，去搶劫，你做你最擅長的，來捉我這樣的人。」他懂得進退，在行動中聽到了遠處車內的一點聲響，立即警惕起來並且放棄了行動；他樂意照顧朋友的一切，像個大家長，甚至幫助擺兄弟的老婆出軌這類家務事。當然，他也需要在必要的時候心狠手辣，文格魯沒有原則地殺了人，將導致不必要的追捕和麻煩，他在餐廳把文格魯的腦袋狠狠砸在桌子上，並且要在飯店外面幹掉這個傢伙，但沒有得手。但最後還是把幾顆子彈送進了這個傢伙的肚子裡。在投資公司老闆用廢紙耍了他之後，他拿起電話打過去，撂下狠話：「電話那頭聽我說話的，已經是個死人。」
    尼爾的弱，和文森特一樣，也是一種生活無從分享的孤獨。他自己起初並不願意承認，在邂逅女孩伊迪的時候，他說：「我一個人，但不孤單。」（I'm alone,not lonely.）但他住的地方，靠著無盡的大海，空蕩蕩的房間裡除了沙發沒有任何傢俱，這些場景的美術設計完全符合他孤獨的心境。遇到伊迪之後他悄悄離去，很久沒再聯繫，在朋友之間的家庭聚會上，發現只有自己還沒成家，有些黯然神傷，他突然明白，其實自己急切要一份感情寄託，於是起身，給伊迪打電話，並且開始計劃遠走。其實他心理明白，做一個專業的罪犯，最好很「乾淨」，不拖泥帶水，不拖家帶口，遇到事情可以隨即飛走，可是有什麼用呢，他是個男人而不是個鐵人，一個人的日子過久了，並不會逐漸麻木，而是會越來越強烈地期盼一份感情，可以讓自己心裡最弱的地方可以依靠——男人有時候當然也需要依靠的。這是尼爾比文森特更悲涼的地方，至少文森特還結過三次婚。在咖啡館對話的時候，文森特問：「這樣來說，你永遠也不想要普通的生活？」尼爾笑：「那他媽是什麼？BarbeQ和球賽？」
    尼爾對普通生活不屑一顧，但義無反顧地要帶著伊迪一起逃走並給伊迪「開自己的設計公司」，做個普通人。這就是這個大男人沒法解決的矛盾，他的弱。

    克里斯，這個尼爾最親密的朋友，他對於搶劫的各種技藝精湛，能用普通材料製作炸開運鈔車的裝甲的強力炸藥，能與尼爾配合在槍戰中互相掩護。他很大男人，對老婆莎琳大嚷大叫，脾氣暴躁，喜歡賭錢，把搶劫得來的大把鈔票投進了賭場，輸得不剩幾個子兒。他的下場好些，受了傷但最終逃掉了，因為他的老婆雖然因為他的賭錢和脾氣而出軌，但仍然深愛他，她只在陽台上悄悄動了一下手掌，克里斯就清楚陽台後面有埋伏的警察，於是沉穩地離開。他的弱點也在於，他深愛著自己的老婆，他受傷後被尼爾安排好出逃，但他只說：「沒有莎琳我不走。」傷剛好一點，他就開車離開了保護人的房子不顧危險去找老婆，直到看見莎琳親自用一個手勢告訴她危機四伏的時候，重逢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隨即含淚離開。

    在搶銀行的過程中，被臨時找來代替的黑人司機布里丹，戲份極少，死的很快，但關於他的幾個場景中，我們清晰地看出他的苦悶。他出獄後被介紹到一件餐館工作，餐館老闆卻像在使喚奴隸。他的女友並不嫌棄他，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女友只說「我為你驕傲」，他幾乎要哭。但是他無法忍受飯店老闆一再的貶低、奚落和精神上的侮辱，因為他還是個身軀強壯的男人，在尼爾找到他的時候，他決定放棄這份狗屎工作，入了伙。看到電視上他死的消息，他的女友呆若木雞。
    還有那個被毒打到不能動彈而洩漏逃跑路線的夥伴特萊約，看到尼爾拿著槍質問自己，首先問的是自己的老婆怎麼樣了，尼爾說她死了，他小聲嗚呻吟了一下，表情極痛苦，然後告訴尼爾，來的人威脅殺他老婆，他才說出秘密的，並非他自己遭毒打而泄密，女人也這是這個硬漢的弱。
 
    只有這樣看上去瑣碎，冗長，而不是極度緊湊和緊張的劇本，才讓男人們在一部表面看上去極硬派的電影裡顯示出如此豐富的質地。電影中，他們幾乎都有流過或者要流眼淚的時候，那時他們心裡最弱的地方被刺痛的時候。
    不過，讓我最愛這部電影的原因，還是我第二次看到的那一點，兩個同樣「heat」、但道路不同的男人之間惺惺相惜卻絕無可能成為朋友的友誼；最喜歡的場景，還是阿爾·帕西諾和德·尼羅在咖啡館裡談論各自的夢，一個夢見自己抓過的罪犯，一個夢見自己溺在水裡，然後討論夢的含義；最喜歡的鏡頭，還是阿爾·帕西諾殺死德·尼羅之後，那雙慢慢濕潤的眼睛——他幹掉敵人，失去知己，不得不孤獨下去。
    看這樣一部通常讓人想起強悍、勇猛甚至真的去持槍搶劫的電影，卻想到這些，大概說明，我沒有這些男人的強悍和智慧，但確鑿有著並且無法擺脫他們身上那些男人一樣都有的脆弱。而麥可·曼在這部電影裡，把這些男人心中的弱體現得這樣細緻入微，他很了解優秀到頂點的男人們是怎樣的。當初鞏俐阿姨出演《邁阿密風雲》，就應該了解這部電影肯定不有什麼好效果，因為麥可·曼不大會拍女人，卻給了女人這麼重的戲份。

   又扯多了，最近碰到好電影，總是扯很多。
   另外，聽著《盜火線》的原聲音樂敲文章，不小心發現，麥可·曼安排的那些搖滾樂和管弦配樂，情緒和影片中男人們最後的下場一樣沮喪到極點。

 

電影資料：
[盜火線]Heat(1995)
導演/編劇：麥可·曼Michael Mann
國家/地區：美國
製作/發行公司：華納兄弟公司Warner Bros.
主演：阿爾·帕西諾 Al Pacino 、羅伯特·德尼羅Robert De Niro、瓦爾·基爾默 Val Kilmer、喬恩·沃伊特 Jon Voight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