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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Hana-Bi

花火/はなび/Fireworks

7.7 / 31,535人    103分鐘

導演: 北野武
編劇: 北野武
演員: 北野武 岸本加世子 大杉漣 寺島進 渡邊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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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鬆落

2007-11-06 07:36:32

人間開始絕望,上帝才開始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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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存還是毀滅?」還有一層意思也許是「等死還是找死?」《花火》中走投無路的警察,選擇了「找死」。他的兒子在幾年前就已經死去,妻子得了癌症,他因為借了高利貸正被黑社會頻繁催債,和他共事的同事,死的死,傷的傷,而他又勇敢而絕望地將這些事故攬在了自己身上並且不斷自責,如果這是另外一個《末路狂花》的開始,那麼我們的主人公將理直氣壯地選擇求生,他將開著汽車,呼嘯著穿過整個西部,讓攝影師可以拍攝到朝陽從雅丹地貌或者丹霞地貌的山丘上升起的美景,最後他將在《貝九》的音樂里,在大峽谷的邊緣被子彈打成馬蜂窩,如果這是一個央視的20集警匪劇(實際上這個開場每三天就被香港電影和我們的電視劇溫習一次),那麼他將在被發配到小派出所登記戶口的同時,還在紅顏知己的幫助下,孜孜不倦地追查真相,直到讓穿著黑色大衣、已經跨入政界的黑社會老大被送上警車。但是這是一個被深藍色海水環繞的島國,他們沒有足夠寬闊的西部荒原讓主人公逃亡,而且,他們有他們由來已久的孤獨感、宿命感和絕望,燦爛盛開而迅即凋零的櫻花年年給他們上一堂關於「人生無常」的催眠課,而且這是北野武的又一個藍色奏鳴曲,所以我們的主人公毫無意外地選擇「找死」(他似乎是「活膩了」,不過,這次的「活膩了」不是我們通常所熟悉的那種,而是類似《黑暗中的舞者》裡的「我什麼都看過了,我已經沒什麼要看的了」),他把前來追債的黑社會成員一次次打傷、最終殺滅(生活在一個黑社會繁榮昌盛的城市裡,耳聞目睹之餘,我懷疑日本黑社會是否真有影片中描述的那樣脆弱和寬容),並面無表情地開著一輛改裝成警車模樣的計程車去搶劫銀行(對於影片中搶劫銀行的容易程度,我同樣表示懷疑),然後給他受傷的同事寄去了繪畫用的各種材料,又給同事的寡妻送去一筆錢,最後和不久人世的妻子去了海邊,槍響之後,音樂中斷了。
        一個嬉皮笑臉的人,無論如何會給人以不值得信任的感覺,而一個冷靜沉穩的人,不管怎樣也會讓人覺得不怒自威,儘管兩個人看待人生的態度或許是一樣幼稚,做事的笨拙不相上下。一張並不高明的畫,鑲上金色的框子會更加傖俗不堪,但若是被黑色襯底,就立刻有了份量。歡樂開懷經常顯得輕浮,悲傷沉鬱就顯得深謀遠慮。北野武無疑是深知此道,在他的藍色王國里,面無表情是演員的取勝之道,沉默寡言避免了少說幼稚話語,而覆蓋在一切起轉承合之上的悲鬱調子,使得所有人物的一舉一動都有了份量,絕望使他們深奧,眉眼的影子都分外濃重,甚至空氣都顯得寂寥,儘管那故事如果抽離出來看,多少有點單薄。這是悲鬱的力量,能把這種悲鬱呈現出來,需要的不只是經驗和智慧。
       但是,這不能掩蓋在《花火》,還有別的北野武電影裡, 敘事的笨拙,鏡頭的冗長沉悶。喜歡冗長、緩慢、沉悶的表達方式的,不只有他一個人,還有蔡明亮,還有別人,但蔡明亮的鏡頭儘管冗長,但卻被一種冷酷的性感浸透,更令人有觀察的樂趣,時時刻刻有所期待,這就是抒情的力量,冗長在這裡成為積蓄情緒的最佳途徑,而北野武的冗長乏味卻是敘事性的冗長,所以笨拙和缺少變化立刻就成了致命傷,他也不是沒有抒情,不是沒有就事論事以外的意蘊,但他的抒情是理科男生式的抒情,是男性對抒情的笨拙模仿,他只看到了抒情時會被使用的元素:大海,鮮花,煙火,意識到了抒情有怎樣的普遍方式:隱喻,對照,投射,並披掛了抒情的一部份外殼:感傷,慨嘆。但是,他的抒情是由外及內的,由表及裡的,他沒有能讓自己的趣味真正從裡面打出來。他其實不是此道中人。所以,你也不難想像,到底是哪些人,成了他的忠實擁躉。
        這裡還有他最不擅長但卻最喜歡使用的回憶式段落,這些鏡頭往往突兀地出現在最不合適的時候,使人以為盜版商接錯了另一部片子,而且銜接的方式是如此笨拙和粗暴,簡直令人瞠目結舌,就好像小說里出現了這樣的句子:你聽好了,下面是主人公的回憶!北野武在訪談中也曾經承認這些回憶段落使他殫精竭慮,但是他顯然樂此不疲,他以為他是戰勝了自己,卻沒想到他只是一次次暴露了他企圖戰勝自己的過程,而不是最後勝利的結果。
        還有,儘管我們一再地提醒自己:這是個悲鬱的故事,但當《花火》或者別的北野武電影中的人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的時候,並不能引起我們更多的悲憫,當他影片中的人物死去的時候,我們經常想到的,不是「死去」,而是他「去死」,這「去」里有臨近、接近的意思,當他劇中人的命運終於不可逆轉的時候,並不能引起我們比對一隻蟲豸的生死更多的關注。他的人物有抗爭,卻並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能認可的抗爭,甚至因為他們在努力推翻我們腐爛但卻平靜的生活而最終喚起了我們的反感,他本來想表達「天地不仁」,但是因為他的粗糙,他的太過滯澀,他想把他關於命運的思考灌輸給我們的願望太急切,還有他那些畸零人的冥頑不化,我們最終有了警惕,並把這一切怪罪於他的偏執。沉默寡言多了就顯得囉嗦,對自身以外的力量的控訴太多就顯得過份重視自己,沉思冥想的結果一旦干擾了「此處」和「此時此刻」的生活,就顯得誇張失據,一次一次,我們終於在他的電影裡疲倦了。
        但是,《花火》里卻有些最讓我難忘的東西,那就是那些北野武的畫作:一隻白馬,頭是一朵金燦燦的葵花,兩隻蝙蝠,頭是水紅色的蘭花,甚至貓眼,也是白色的馬蹄蓮花,還有綻放在黑色夜空裡的,燦爛的煙火,還有反覆出現的櫻花主題,碧藍的河水邊的櫻花,以及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那張畫,在粉紅色的櫻花深處,一個穿著灰綠色衣服的人的背影,在這個人的身邊,一把短刀插在泥土裡。還有,我最喜歡的那張畫——它出現在末尾的字幕裡: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站在開滿紅色和粉色花朵的墨綠色曠野里,花朵漸遠漸疏,逐漸成為墨綠色背景上鮮艷的點,墨綠色像是暮色四合,而鮮花沒有什麼畏懼,「非常的驕傲」。不是一顆溫柔敏感的心,沒有耐性去畫這樣的一些畫。這些異常美麗、脆弱的畫作表達了電影沒能成功表達的那一部份詩意,「現實生活是通向彼岸必經的一根獨木,生命是撞向夜空的一股股瑰麗的煙火。」
        最讓我難忘的還有什麼?還有那些反覆出現的「凝視」,時不時地,北野武扮演的警察就會面對鏡頭,毫無表情,沉在那裡,像是為了看下一個鏡頭裡自己的背影,又好像是暫時靈魂出竅,脫離了電影裡的自己和現實中自己的肉身,冷靜而饒有興味地站在遠處看看這個人間的自己將怎麼繼續下去,又像是深深地膩了,在那裡,我想起了D.H.勞倫斯的話:「但是他們的心裡有一個焦灼的緊張點,眼睛裡有一片黑暗,一生都顯露著。」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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