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飯
2007-11-06 04:48:24
如果她叫王佳芝,如果他叫鄺裕民
「王佳芝!」她在舞台中央,聽到有人喊她,轉過頭,向二樓望去。那幾張似笑非笑的面孔,是她的劫數,也是宿命。
在愛情上,多數人會主觀為別人,客觀為自己,一如愛本身就是自私的。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有時是希望通過愛找尋自己,有時是希望藉助愛證明白己。
對她來說,愛從一開始就是缺失的,母親早逝,父親另娶,惟一朦朧喜歡上的男人,情感上仍是一介孩童。缺乏喋血街頭,驚艷一槍的勇氣,卻以意中人的貞操為代價精心設局,做著無謂又可笑的努力。
她最終答應與他們轟轟烈烈做一次,哪怕她內心並不明白行動的意義所在。若干年後,回想當時做選擇的原因,她眼前交替出現的,可能是那個在螢幕前哽咽抽泣的無助少女,可能是夕陽下那個眺望金戈鐵馬的少年,還可能是迴蕩在整個劇場內的「中國不能亡」。
第一次努力,以易家搬離香港而告終。她對著話筒,渾身癱軟,語氣絕望,一遍遍挽留與爭取。如果真有機會機場相送,相信她寧願化身女荊軻,否則,自己的失貞便變得全無意義。
她離開,是因為對他,和他們的徹底失望。她一直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個,卻不得不跟著裝傻,相信一切是可行的,一切是有意義的,一切會終成正果的。
四年後,上海。
再度選擇做,只是為了那個夜晚的「失」有意義,或許,還有忠誠。
然而,她錯了。她遇到了他,他沒有讓她找到自己,卻讓她迷失了自我。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不是慾望的簡單堆積,而是兩個無助者彼此找尋自己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忠誠是機械的,身體是纏繞的,心情是絕望的,她所能做的,只能是下沉,再下沉。
做愛讓她內心淤積的憂傷慢慢變得平凡,悄悄融化。做愛又讓她的心思變得糾結,堅硬成繭。
一個朋友曾問我:有時候,兩個人可以通過做愛達到與世隔離的目的,你信不信?
我說,我信。
對她來說,扮演麥太是被迫的,扮演情婦是被迫的,扮演一個等待被愛的女人卻是主動的。
她開始抱怨,抱怨他來去不定,抱怨他讓她在寒冷車內苦等。一個女人開始抱怨,說明她有期待。有期待,是因為她試圖證明,證明對方愛自己,證明白己很重要。剝掉忠誠的外殼,沒有了愛,沒有了重視,自己這麼不斷偽裝與付出的意義又是什麼?
她是聰明的女人,博聞強識,應變力強,如果由她組織、安排、協調整次行動,或許會比老吳更出色。可怕的是,她所能扮演的角色,只能是誘餌。而她的缺點恰恰是,精於細緻,拙於佈局。由此導致的結果只能是細節周全,大局迷失。
她最終證明了自己,不僅因那鑽戒,而是他會在陽光爛漫的街頭,輕輕攬著她走,不計較路人的目光,因為他會輕輕靠過來說:有我在你身邊呢……
證明白己的回報,是他的倉惶逃生。
證明白己的代價,是她的飲彈身亡。
她並非不知這些,但她試圖再證明一次,在警戒線拉起,被捕已成定局時,她沒有如約服毒。或許,她認為他會再來看自己一次,或許,有只有她自己方能明了的或許。
有時候,追尋愛情的過程,如同一個宿命的循環,走到哪步,便算哪步:初識、假設、接近、求證、輾轉、驗證、得解、狂喜、幸福、平淡、猜測、求證、糾結、揣測、隱忍、爆發、反目、隔絕、思念、自省……那麼,你正處於哪一步呢?
我只知道,大幕落下時,她在舞台中央,聽到有人喊她,轉過頭,向二樓望去。她眼裡是空的,看不到下一秒。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會不會再說好?
大陸版的,刪節太多,寫不通透,在所難免。
需要補充的是,如果你認真觀影,會發現易先生逃生後,佳芝從珠寶店匆匆走出,路過街角,有兩個男人正笑呵呵聊天,其中一個戴著鴨舌帽,握著香菸。那個男人,便是導演李安。
如果你認真聽,會聽到小鄺在決意刺殺漢奸易先生時,輕輕吟道:「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那麼,就講講這首詩的背景吧。
那是這個故事發生之前的三十年,另一個他正是白衣勝雪,豪氣干雲的年紀,為顯示革命決心,他決意以投擲炸彈的方式刺殺當朝攝政王。
行動前夜,一位女伴慕名找到他:「我知道你明天就要去死,我沒有什麼好送你,除了自己的身體。今晚我便把自己的身子獻給你,如果有小孩,亦會從你姓!」
他先是惘然,繼而感動,然後欣然受之。
第二天,炸彈投擲失敗,他昂然被捕。被捕之時,他口占一絕,稱:「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許多年後,仍有人說,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慷慨動人的囚歌。
由於多方營救得力,他終於死裡逃生,很快娶她為妻,終其一生,未碰其他任何女子。
這本是多好一故事,如果他叫鄺裕民,她叫王佳芝。
這本是多好一結局,只可惜他叫汪精衛,她叫陳壁君。
他被人刺殺,舊傷復發,死在日本人手術台上,死後惡名昭著,遺臭萬年。
她因漢奸罪被判終生監禁,關押於提籃橋監獄,從舊中國一直關押到新中國。
宋慶齡、何香凝系她當年摯友,解放後寫信勸慰,說,已與毛主席打過招呼,儂寫個檢討,立刻放儂出來與姐妹會面。
她提筆,腦海浮現出那個趁夜潛入少年臥室的女子,遂又棄筆。
一年後,她死於監獄,一樣朽於漢奸惡名。
有人說,如果《拯救大兵瑞恩》中,瑞恩在最後一刻被德國人幹了,歐洲人定會喜歡,認定此片有藝術魅力,沒準兒還會給個獎。但美國觀眾一定不幹,因為兄弟們都死得沒價值,編劇太他媽混蛋,所以,《拯救大兵瑞恩》註定屬於奧斯卡和爆米花。
如果《色·戒》里,易先生死了,佳芝也死了,老吳等活著,就會主旋律,就會金雞百花雙黃蛋。因為佳芝死了,大家都死了,易先生活著,所以,他在歐洲拿了獎。
如果李安放棄虛構歷史,選擇展示與闡釋,還原汪精衛,還原陳壁君,那麼,會是怎樣一部電影?我們有理由合理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