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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Lust, Caution

色戒/色戒/色戒

7.5 / 45,285人    157分鐘 | 148分鐘 (edited version)

導演: 李安
編劇: 張愛玲
演員: 梁朝偉 王力宏 湯唯 陳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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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onique

2007-11-04 00:37:49

色戒——李安是壞人


猥瑣的正義

多好的一個故事,多弔詭的一場無愛之歡,也只有張愛玲的筆寫得。換作大陸常規的思路來拍,一定是我方英俊瀟灑男戰士潛入敵軍內部,很快俘獲敵軍美艷女特務(通常還是某大官的女兒)的芳心,於是女特務棄暗投明協助男戰士,最後男人不僅功德圓滿,而且還陶陶然抱得美人歸——或者將美人拋棄。這道理就如柏楊先生重寫昭君出塞,道:蘇武辦得護照,昭君辦不得。因為我蘇武娶夷女是賺了,你昭君出塞卻是大大的賠了,好像憑空的肥水落了外人田。肥水是什麼?肥水便是女人。

又或者,再「崇高」一些,忍痛割愛,如范蠡送西施進火坑一樣,便讓那肥水去行使她的使命吧。那一定是要刻畫女人的深明大義、忍辱負重的,並且最最重要的是——及到功成之時,女人一定要自殺以示名節。至於那將女人送入火坑的男人大抵是不必殉情的,因為自有更重要的復國或建國大業要等著他去完成。

所以〈色戒〉是那樣奇突的一個故事。張愛玲不動聲色的,從密不透風的幕布一角掀起了一線光亮,照出了一個女子再深刻不過的悲涼。救國的大義她是不懂的,卻其實更是不屑的,王佳芝根本不該是李安電影序列裡的一個形象,她分分明明,又是一個白流蘇。而若換得張愛玲來拍,曠裕民的角色只怕要猥瑣得比梁潤生更加不堪許多——只是李安不捨得。

革命荷爾蒙分泌得高漲,曠裕民激昂地念著的台詞卻居然是:飲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汪精衛的名句。笑得腰都要直不起來了,李安果然是一個壞人,不動聲色地竟藏了一個如此巨大的反諷。翩翩美少年,才華縱橫,激情無限,幼稚無匹,細細數來這點點條條汪先生竟是全部符合。可惜王力宏還是只肯演出那無可救藥的幼稚,卻不能鋪展開來這看似赤誠一片的熱血背後的陰霾。如此的醜陋與懦弱,張愛玲兩萬字的短篇小說寫得,李安兩小時的巨製大片拍不得。

他與他們在樓上向她招手「王佳芝你上來啊」,應著那喚聲,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場地裡,一回首便是不復的萬劫;心知肚明大家盤算好的棋局,她心裡應當是盼著些什麼的,然而他是退隱了,一退便是從此天涯。再後來,他急切地擁吻她,「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張愛玲好毒,曠裕民好狠,李安好壞。又毒又狠又壞的我陰陰地想:恰好是在此時,在她幾乎是驚世駭俗地,陳述了與易先生之間的孽海情慾之後……

被遺棄的女兒

《推手》里,父親淡然對兒子說「紅衛兵來的時候,我只能保護一個。你媽媽就那樣被打死了。這輩子我對不起你媽媽,我只對得起你。」〈飲食男女〉之末父親再婚,連祖屋也將被賣掉,美麗的家倩倚著門框,唯一一次眼中含滿了淚水,那是生命里最後一次刻骨的(來自男性的)背叛與遺棄。父親一定是要保全兒子的,女兒卻必然是要被拋棄的,同樣的邏輯在〈色戒〉里得到了嫻熟的嫁接:王佳芝的父親帶著兒子去了英國,卻將女兒扔在了戰火紛飛的中國。如此得心應手的情節移植,順暢地為王佳芝添加了幾分弗洛伊德化的背景:無父之女,不是弒父便是戀父,再老套不過了。

說她是為了國家大義?我嗤笑了。張愛玲一支筆只肯寫盡男有歡女無愛,李導演又何嘗有心思與功力刻畫救亡圖存?只那樣平庸的一個餓殍遍野的畫面,李安的鏡頭已經輕輕滑過,抗戰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背景,扁平蒼白到了只如同一塊幕布,襯出一場傾國之戀罷了。王佳芝是被父親遺棄了的女孩,一如香港是從祖國割裂的孤島,只有一無所有的人會擁有孤注一擲的勇氣,舞台上爆發的與其說是天賦,不如說是那一刻被隱喻了的寂寥。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竟留戀得不肯走下舞台,聽千萬人齊聲高喊「中國不能亡」,多少孤女的情懷也化作了澎湃的熱血。回憶著,繁華的街景從車窗外掠過,安坐在電車上的她嘴角浮著淺淺的笑容,這哪裡是愛國青年的激情,哪裡是懂得革命酷烈的戰士烈女?

李安的香港太乾淨了,乾淨得,讓流血的革命也成了一場羅曼蒂克。王佳芝的青春太貧瘠了,貧瘠得讓寂寥的衝動扼住了一生的軌道。即便是到了終了,她最後眷眷注視的也不過是一個歸家做飯的大嬸:柴米油煙、市井情愛,這是張愛玲最華麗冷冽的神髓。能有多少千秋家國,能有多少山河傾頹,一切的一切,都敵不過一個女子無可救贖的寂寞。

她點著絳唇,披著華裳,窈窕的身姿在細雨中搖曳,她不是桀驁的玉矯龍,亦不是獨立好強的巍巍或家倩,張愛玲的筆始終只寫得出小女人,哪怕是被擲進了歷史巨大洪流中央。不過王佳芝延續的著,依然是李安的女主角們一貫的命運,一貫被遺棄和背叛的命運。看著那戒指,鑽石的光芒總比人的心更透亮一些,她許是感動了,許只是倦了,但那又有什麼要緊的,誤解也好,自欺也罷,她的生命里原本永不會有更好的時光。靈光一閃的、片刻的真心,范柳原對白流蘇,亦不過如此。

戲子無情

曾經在一篇隨筆里寫過,張愛玲慣常寫無愛之歡,自以為熟讀愛玲,卻一直不料其極致是在〈色戒〉之中。張愛玲小說的結尾,是讀一次便要領教一次寒冷徹骨的,李安卻又捨不得。和Y刻薄地笑談,這部電影不妨改名為〈愛國妓女列傳〉,此語固是毒了點,倒也不差。

曠裕民等人去見老曹,王佳芝等在樓下望什麼不好,偏生要望見露台上的妓女,搖著扇子對視;為了將麥太太的戲演實,王佳芝跟了誰不好,偏生要同那流連花街的梁潤生;與易先生見面,又要插進一段被日本人誤作妓女拉進包房的戲。李安的隱喻用得夠露骨了,更拼出命來拍床戲,號稱是驚世駭俗又意蘊深遠:由慾望的純然傾泄、王佳芝不可見,到在變化莫測的姿勢里處處滲透著人物內心的恐懼,及至終於有了交流甚至蒙住了易先生的眼睛,象徵他已放鬆戒備,反而陷入不能見的境地——如此種種。李安拍得費勁,觀眾喝彩之聲不絕於耳,王佳芝心裡卻再瞭然不過:不過是娼妓。

她笑著對易先生說「你叫我來這裡,是想讓我當你的妓女」,易先生的回答卻是坦率得令人叫絕:做娼妓我比你懂。此前鋪墊的種種恐懼,站在人性的立場上充分消解的正邪區分,這一刻都鮮明了起來,李安孜孜表達的不過在於此:同是天涯娼妓人,相逢相憐見真心。

悄悄地,李安卻早已經打定了主意,這再也不是張愛玲的色戒,再也不是又一出陰冷到骨子裡的無愛之歡。李安不是張愛玲,亦不是安東尼奧尼,一天天在美國中產階級圈子裡過得自在逍遙的李安越來越敦厚,他得把真情摻進易先生的眼裡——否則,觀眾如何受得了?梁朝偉的眼淚於是很應景地在眼睛裡盤桓了兩次,一次是聽天涯歌女之時,一次是處死了王佳芝一黨,獨自一人坐在王以前的床上。兩萬字的小說如何改得成如此漫長的電影,李安拍電影拍得死去活來,拼了老命去調和那不可承受的陰毒,追往事敘前史,卻終究還是不過只能拍出幾點淚光。

他還是立起身來,延續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神話。客廳裡,妻子在打牌。

要說他愛她,我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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