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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Lust, Caution

色戒/色戒/色戒

7.5 / 45,285人    157分鐘 | 148分鐘 (edited version)

導演: 李安
編劇: 張愛玲
演員: 梁朝偉 王力宏 湯唯 陳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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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鬆落

2007-11-02 20:01:57

紅粉和黑水潭


紅粉與黑水潭


韓鬆落

       搶在第二時間(香港才是第一時間)去看《色,戒》,是想知道,在已經用了整整一個月時間,了解了一個電影的方方面面後,還能不能看出點新鮮的東西,尤其是在頻頻看到有人認為該片太長、催人昏昏入睡的情況下。
       《色,戒》不具備催眠的特質,除非你會被精彩的驚悚片催眠的話。《色,戒》是以驚悚片的方式,對女性心理精妙的分析。李安所完成的不是對張愛玲原著的補白工作,而是對張愛玲設置的謎題的回答,那就是「王佳芝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李安相信了張愛玲給出的解題條件之一,那就是王佳芝迷戀演戲的感覺。國家拋棄了她,父親拋棄了她,家和國全都不可靠,最後連夥伴也在暗地裡當她是異物,第一次刺殺,因為易先生的離開宣告失敗,她捧著電話筒,連話都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周全,她為她的失貞不值,而周圍的人卻還在惦記著他們行動的成敗,在那一剎那,她的被拋棄成為徹底的和無可挽回的。在她被棄的、黯敗的、動盪的、寄人籬下的生活之外,只有演戲的剎那給她尊榮和更多的可能性,所以片中有一幕,別人都離開了舞台,只有她戀戀地站在台上,他們在舞台下喊她上岸:「上來呀,上來呀」。喊不上來了。她第一次肯接受色誘的任務,多少是因為不知輕重和一時衝動,隔了三年後,在蓬頭垢面的狀況下再度選擇出場,卻是經過算計的,恐怕和白流蘇第二次屈尊去香港找范柳原的心理狀態差不多,戲裡沒有勢利的舅媽,卻有光輝與榮耀,有跌宕的情節,和她自己的生活里絕對接觸不到的男人,甚至有去英國的機會,附帶還要到了公寓,最差最差,也能扮幾個月的少奶奶,讓家境比自己優裕的女同學扮女傭把自己伺候著。她第一次衝動的上台後沒真正入戲,第二次經過權衡和算計後的上台反倒入了戲,所以她第一次抽菸是借個姿勢是體驗生活,還需要女同學的提醒和鼓勵,第二次女同學再見到她抽菸,卻要訝異於她的自然而然。入戲到角色附身的過程之外,家和國只是個上台的由頭,即便換個由頭,她也一樣肯入戲和傾情出演。
        她完全把自己的生活戲劇化,才在兩個男人懷裡打過轉,她就頹廢而美麗地認為自己是「妓女」,不但是身體上的妓女,更做了人生的妓女,但不幸的是,小妓女遇到了人生的老娼妓——易先生就認為自己是老娼妓(請參看王小波小說里對小妓女和老妓女的描述)。他們全體都不是他的對手,他的手下早把他們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他也把她的底牌摸得一清二楚——甚至連牌都是他給的,她認為「我贏過你」,他卻根本不要這個情場上的輸贏,人生的老娼妓要的只是在戰場上更好地活下去,她人戲不分,倩女離魂,怨不得人家人戲兩清,隨時腦筋急轉彎,抽身就走人。給完全不肯入瓮的人設局,等於給自己設了局,給掌握吐餌技巧的人下餌,最後還不是給自己下餌。最後他否認和她有任何一絲干係,現實中的丁默邨是這麼做的,他否認鄭苹如那裡的東西是他的,電影裡的易先生也是這麼做的,他忙不迭地否認那隻鑽戒是自己的,「這不是我的」。他否認的不是這可恥的感情,而是他竟然差點上了當。《色,戒》和《臥虎藏龍》一樣,是個世界由誰掌握的故事,《色,戒》講的是少俠遇到了老江湖,年輕人遇到了中年人,有情人遇到了無情人,小紅帽遇到了黑童話。
        所以李安選擇了張愛玲的《色,戒》而不是高陽的《紅粉金戈》,同樣的故事,在張愛玲這裡有心理內容,在高陽那裡卻沒有,在張愛玲是人性分析,在高陽那裡不過成為一段津津樂道的傳奇。儘管《色,戒》還並不是張愛玲最好的作品。
        李安和編劇王蕙玲熟練地調度著一切,在張愛玲的世界裡尋找解題的蛛絲馬跡,甚至從她的散文里尋找到了封鎖後的那一段用在了電影裡(「看病是可以的,燒飯是不可以的」),有一個場面,完全是張愛玲式的,易先生在燒秘密文件,火光映照到牆壁上的孫中山像上,一跳一跳,倒像是那張像著了火,張愛玲最擅長的就是這類隱喻。還有,放走了易先生的王佳芝,坐在人力車上(我甚至都能想到那扮演喜眉笑眼的年輕車伕的龍套如何為了電影努力地學習過拉人力車的種種,並努力地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裡搶一點戲,所以他熱情得過了頭)那種大事已了的冷靜和放鬆和對人力車上的風車注意,也是張愛玲式的——張愛玲在散文里寫過,她爸爸打她的那個剎那,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晰了起來。別處也都看得出李安的精心,梁朝偉的性格表現得十分精到,他是中國傳統文化下的那類人生老娼妓,諳熟詩書畫、奇淫巧技、習慣於早餐的油條小菜、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支出一張牌桌來,永遠警覺地斜著一點身子走路,要進門的時候,快速地閃進去。湯唯則有一種悶悶的、鈍鈍的、上海式的秀氣,從一開始的那種青澀,到身體被啟發以後的混濁和溫潤,臉也變髒了,一步步遞進,準確得驚人。
        李安補充得最多的,是兩個人的關係走向。作為中國傳統老娼妓的易先生,最得意的就是這種男女關係吧,他完全是以鑑賞的姿態進入這種關係。她美麗聰慧,還有個女弟子的身份,在床上,她也是他的女弟子,他手把手地調教她,給她啟蒙,讓她為己所用,她所懂得的,不外是他教她的那些。她是情婦、知音、紅顏知己,最難得的是,她居然還這麼體諒沉靜。她還有一重功用,是擔當他的心理醫生,在他作為特務頭子精神過度緊張的時候,還肯傾聽他的胡言亂語。她對男女的了解這樣少,給她點甜頭,她就乖乖的,給她點任務,她就像孩子一樣喜掂掂的,格外有被重視的快感,她最後的慈悲就是這麼培養出來的,緊要關頭,她說的是「走吧」,彷彿他是她的,由她作主,她有放生的、派遣的資格,那一剎那,她是慈悲的、寬大的、什麼都知道、什麼都願意諒解的,但他不可能原諒她,他根本不是她的。她終於成了他的鬼之後,他也願意到當初那張熱鬧過的雙人床上去坐一坐,有人認為,那顯示了他是愛她的,顯示了李安比張愛玲慈悲之處,然而我想,那不過是他一剎那的感傷,感傷里摻雜著得意,一個美麗佳人,居然這樣為他犯糊塗,為他喪命,他們的關係才算圓滿了,中國傳統文化裡的圓滿,不外如此,中國傳統文化的老娼妓們,享受的就是這樣血腥的、淺嘗輒止的感傷。易先生在床上的片刻停留,和胡蘭成多年後寫出那兩本得意洋洋的書,其實沒有什麼兩樣。他們更喜歡鑑賞而不是投入,包括鑑賞和把玩自己的感傷,因為感傷是最後的完成,是傳奇必需要有的餘韻。
        這都不算驚人的,最驚人的是最後一幕那個南郊廢礦的黑水潭,鏡頭吊上去,他們五花大綁地跪在黑漆漆的深淵前,深淵裡是一個黑不見底的水潭,這讓《色,戒》成為一個驚悚片乃至恐怖片。那個黑水潭在預示他們的下場嗎?不,或許是指向人性中黑暗的、最無理性、自己也不知道什麼來歷、什麼時候就會發揮作用的那個黑水潭,那個不可測的深淵。李安份析了很久,依舊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答案,只有把一切交給這個令我萬分震驚的黑水潭。《色,戒》那種骯髒的、陰鬱的、慘澹的氣氛,在這裡獲得了圓滿。
        電影《色,戒》也幫我解開了一個很久以來的疑問(請注意,我借用的是《女文工團員的最後下落》裡的句子),那就是張愛玲為什麼突然枯萎了,不論是在文字的產量上,還是在文字的氣質上,為什麼她突然那樣枯寒蕭瑟?因為電影《色,戒》,我知道了。以前的張愛玲,似乎知道人生的真相,其實她不知道,她是裝作知道,她還是個年輕人,她只有知道的潛質,她的知道是預設的,是戲劇化的,所以她的小說不論再冷峭絕望,骨子裡還是熱愛,文字那樣豐潤飽滿,胡蘭成以後、大時代之後,她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真相,所以,《秧歌》和《赤地之戀》都可以當作恐怖小說來讀,廢墟、失蹤、屠宰、黃河邊荒涼單調的廣播女聲、棗林裡的人皮,她被她看到的和了解到的人生真相嚇壞了,她只有像個證人保護計劃裡的證人一樣,躲到遠遠的、荒涼的地方去,盡力不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即便說出來了,也沒人信,她被毀了,她再也豐潤不起來了,她從此只剩下了「才」,再也沒有了「華」,《色,戒》也是一樣,《色,戒》有才無華,《色,戒》里有一個潛在的黑水潭。而之前的張愛玲,到底還是一個紅粉,似乎頹廢美麗,絕望地說著冷笑話,但還是紅粉,心裡若有所盼,黑夜的月亮在她看來,也猶如亮晶晶的鳳凰胸脯,而後來的張愛玲,是一個黑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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