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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木馬屠城--Troy

特洛伊/特洛伊木马屠城/特洛伊

7.3 / 571,113人    163分鐘 | 196分鐘 (director's cut)

導演: 沃夫岡彼得森
編劇: 大衛班尼歐夫
演員: 布萊德彼特 艾瑞克巴納 奧蘭多布魯 西恩賓 布萊恩考克斯 彼得奧圖 布蘭頓葛利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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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va

2007-10-25 05:49:39

從史詩《伊利亞特》到電影《特洛伊》


對這類文題有一種中規中矩的寫法是:將《特洛伊》與《伊利亞特》比較:比故事、比懸念、比人物……我以為這好比拿《紅樓夢》與海岩的現代言情劇比較,對兩方都是戲弄。

我不太願意追究它們之間的聯繫:畢竟它們在產生的年代裡都標示了存在的更真實。只當電影裡的Troy與英雄並不是Iliad中的國家與人物,看起來倒並不那麼苦大仇深地厭惡了。分別還原到各自的語境中去,或許我們就既不會感情上毛骨悚然於Homer嘖嘖讚嘆的Achilles的獸性的殺戮,也不會憤憤不平於電影把意在佔有的男女之情演繹為江山美人的偉大愛情了。

一、 一個小說家的善意——對於譯者與導演

魯迅先生言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和他不同,我卻是向來不惜以最好的善意,來推測文化人。只因為這樣的或許是一廂情願,能夠讓我在環顧周邊觥籌交錯的場面時,還自以為總能找到幾個想像的心心相印的同道者,從而即使自己在過於強大的世俗與幻滅的力量面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平庸與卑微成為自己生命的定義,忍受如此沒有詩意和自由不敢放聲高歌的生活之時,也會因為有人感著同樣的苦痛而祈求苟活於世,繼續安然地混跡於一個平庸的時代。

我們看的Troy,中文字幕「誤譯」頗多,本不需在此贅言。然而我是一個不甘於被動的欣賞者,對一切文本與影像背後隱藏的面孔,總要放縱自己想像的翅膀,做一番小說式的解讀方肯罷休。在一個搜索多於發現,儲存多於記憶的世界上,我願意把一些被表面的浮華所埋葬的追求真實的聲音從不為人知的沉默中拯救出來,雖然這樣的努力每每被證實為小說式的虛構,幻夢般的蒼白。對這個素昧平生的譯者,我的小說家的能力隨著電影的進行開始施展:You gave me peace in a lifetime war顯然被故意「誤譯」為一句三流濫片的慣用語,在不堪入目的字幕後面,譯者面目可鄙。然而在結尾處,the time of Hector被「誤譯」為「野蠻之村」,the time of Achilles被「誤譯」為「戰亂之時」。一邊是英雄的名字被深情地誦讀,一邊是字幕上的「偷梁換柱」,竟無比滑稽地與全片一氣呵成,把史詩與電影的矛盾表現得無比自然――這絕不是淺鄙之人能「誤」出來的,而更像是聰明人「悟」出來的。譯者狡黠的面孔在這一處神來之筆後面若隱若現,捉摸不定的譯筆使他的真實面目變得霧紗般的撲朔迷離。我開始作善意的推測:或許譯者並非此前想像的那般平庸與媚俗。他並不是以生命為代價推進夢想的理想家,也不是自詡人文守夜人的文化菁英,而只是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掙扎求生並堅守真我的小角色。專業分工的支離破碎迫使他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飄蕩,疲憊地在各種絲毫不能改變卑微的生命軌跡的譯文任務中應接不暇,而這一處恰到好處的調侃式的「誤譯」或者「悟譯」,竟然使得黯淡的譯文顯現出神蹟的光芒。於是,陰霾的夜空被一個平凡的生命偶然閃出的動人的智慧耀亮一隅,而我,一個同樣偷生於黑暗的不甘者,也在作了小說式的解讀之後,終於沒有任何依據地相信了在黑夜的最深處依然有詩人在無拘無束地歌唱。

鄭重地重申,我向來是不惜以最好的善意,來推測文化人的。對一切電影本身,我至為苛刻,極難有汪洋恣肆的讚譽,但卻願意以想像的靈犀之心,理解(或是虛構)出一個卑微的生命在可悲的異化過程中,在服從商業規律與尋找精神家園之間的動搖不定。我願意想像,編劇和導演在金錢和理想的衝突面前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不得不反覆落入商業片的定式和俗套,又掙紮著在影片的敘事結構中插入有關英雄和理想的隻言片語。於是,在蒙蔽我們雙眼的流暢漂亮精緻恢宏的畫面之中,充斥了譁眾取寵的一招一式,英雄美女的激情場面,美式英語的拙劣甚至惡俗的幽默,但是,在兩個小時體現十年戰爭的跌跌撞撞的狂奔式的情節推進中,導演不惜把三次從頭到尾的全景式的描摹,慷慨地給了三次英雄葬禮。這一刻,導演不再吝惜本已緊張的電影時間,鏡頭在雄雄的火光上往返流連;也不再吝惜以大場面開道的巨片中不肯輕易動用的特寫鏡頭,英雄雙眼上覆蓋金幣這樣再簡單不過的葬禮程序不斷得到長時間的特寫。「飯幣」是古希臘葬禮習俗,我並非不知;但我願意想像,導演借這樣一處看似隨意的細節處理,把金錢和理想的矛盾表現得無比傳神。這既是對Hollywood這條大功率的電影流水線的調侃,又是對他們自己「堅定」地向世俗妥協的調侃。如果那金幣上依稀顯出林肯或是羅斯福的頭像,我更會為這絕妙的諷刺擊節叫好,只可惜導演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造就一個可以用「大意」來開脫的驚世駭俗的「細節失誤」。而經過了譯者那神來之筆的「改造」的尾聲,終於徹底墮落了電影向史詩靠攏的努力,使整部電影以一種荒謬的形態,現身於一個被金錢攪亂的世界,向無暇考慮什麼是更有意義的生命的現代人,徹底宣告了夢想的末日,可能性的終結。

二、史詩到電影的分析與綜合
一些電影觀感似乎客觀地分析電影中Achilles的優點:勇敢、果斷、光明磊落、重友情、俠骨柔腸;缺點:固執、粗暴、自私、兇殘。進而分析,他的性格中兼有的純潔與殘忍,堅定和懦弱,如何最終造成了他的悲劇。這是一種典型的分析繼以綜合的「近代思維方式」,像把拋物線分解為橫縱兩個方向的運動以後再綜合一樣。只可惜活人不是拋物線,可以寫出一個函數表示;也不是一台組裝機,可以大卸八塊後再拼起來。用這些今天的道德範式去「解構」一個三千年前的英雄人物,和責怪孔子是電腦盲一般荒謬。

先說所謂英雄的愛情——顯然,沒有愛情的英雄,是Hollywood所不能容忍的。Achilles最終的命喪箭下——最勇敢、最有力的英雄死在曾經最懦弱、最無能的Paris手下,似乎滿足不了觀眾們不甘的心。所以,似乎一定要有一個女人,為他剛硬強悍的生命塗寫最後的柔情,讓英雄的形象越加符合大眾的口味,同時使自己化身成淡淡的悲嘆。當然,Homer在歌唱英雄倒下的時候,也不忘為他們的女人送上輕輕的嘆息,嘆等待只不過增加了她們的痛苦。但是,電影讓Achilles死在美人懷裡,而不是每一個英雄應該的歸屬――死在戰場。這僅僅引起眼淚流乾和感官情慾的輕快,生命的高貴並不因此變得強大。在Iliad里,「英雄世界的價值觀的中心內容是time(榮譽、聲譽、面子)。他們把個人的榮譽和尊嚴看作是比生命更重要,因而是更可貴的東西。損害壯士的time,奪走應該屬於他的所有,意味著莫大的刺激和冒犯。」  那麼,美人的意義更多的表現為個人財產。恰如Agamemnon所說:「在我家裡,替我織布,和我同床。」Helen雖是美的化身,但的確是可以爭來搶去的――Rubbed from one man to another。女權主義者們對此再憤憤不平也沒有辦法。

再說看重友情。Achilles的兩次「憤怒」行動或許更多是出於對自己榮譽的關心和對包括Briseis和Patroclus在內的「個人財富」的關心,而顯然在他的詞典里榮譽和個人財富並不是兩個詞。用我們熟悉的「友情」去臆想,似也欠妥。

電影中,Hector以決鬥前的安排告訴我們,他正平靜地走向自己宿命的下場。演員用深沉憂鬱的神情演繹著一個令人痛心但無奈的結局:一個英雄喪命於另一個英雄的劍下。然而在Iliad中,Hector在面臨死亡的時候,並沒有螢幕上展現的那麼從容不迫,他曾在Priam、托起乳房的母親以及特洛伊人的注視和哀求聲里,背負著Achilles那杆木槍冷峻的鋒芒和寒光,沿著城牆和迎風搖曳的無花果樹逃跑。交戰過程也並非只是兩個男人在Troy城外的荒漠上四目相對,邁著舞蹈般的步伐,按照預先排演的一招一式揮舞長劍,然後兩個偉岸的身軀在不同的時段匐然倒地。在史詩中,兩個英雄的戰鬥過程有很多耐人尋味的對話:Hector內心的矛盾和動搖在一次次的求饒式的話語中顯露無疑。這才是真實的Hector,一個在死神降臨前曾試圖逃離但最後仍然欣然迎戰的Hector。

Hector在電影中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物,而對Iliad中的Hector似乎褒貶不一。人民文學版中譯本的前言中說「赫克托耳的蠻橫和暴虐造成了嚴重的後果;他葬毀了軍隊的前程,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而韋爾南著《神話與政治之間》卻提到很多西方研究者眼中完美的Hector。但是,也許因為這是一場由神主宰著的戰鬥,個人並不承擔責任,所以是非對錯,只是後人評說。在Homer眼裡,只有英雄與懦夫之分,只有高貴與卑賤之分,只有英雄之為英雄的因素:高貴的血統,一往無前的勇敢,視之為生命的榮譽。

還有Agamemnon,在Iliad中Homer歌唱最多的三個英雄之一,在電影中成為「承罪主體」――在Iliad中雖然有種種弱點,但是不失高貴本色與英雄豪情的建立功勳卻不得善終的悲劇的王者,在電影中被賦予了貪婪小人的形象,還非要他死得大快人心不可,似乎不這樣不足以平民憤。當然,人物的庸俗化、善惡好壞兩個陣營的區分、英雄救美、報應結構,都是從經典文學向電影轉化中的常見伎倆,見怪不驚。

這時,觀眾被文化菁英假定為需要拯救,卻被電影人假定為需要墮落。

三、「解構」英雄
有這樣一種人,生來體內就湧動著奔流不息的狂熱血液,註定要追尋榮譽與夢想,哪怕生命短暫,也不放棄那在瞬間綻放出的璀璨輝煌。槍馬創立的霸業,汗血澆鑄的英名,讓後世的人們不厭其煩地宣講自己的宗譜,從中享受作為他們後代的驕傲,更讓一個接一個的後人無法抑制體內那熾烈的激情,從而追隨他的足跡,渴慕同樣的光榮。

這種人被我們稱為英雄。這是Homer時代的英雄,英雄時代的英雄。

以永恆的光明、純粹的美麗形象,超越生死,超越時光之流,讓有限的生命呈現無限的高貴,大約是各個時代的英雄們一致的外在表現——雖然我相信,他們內在的心態必定兩兩不同。我不想用拙劣的排比來試圖構造他們的英雄心態,好像與他們心心相印,好像自己即使不是他們唯一的知音,也是為數不多的知音一樣,但我相信,他們面對現實,面對死亡時,內心最深處的經歷一定包含了宇宙間的全部色彩。對英雄而言,內心與天命的溝通,以及崇高與神聖所反射回來的回音是遠比社會的承認與後世的銘記更值得追求的心理感受。即使命運從他們那裡剝奪了能剝奪的一切,他們仍是真正意義上的最富有與最高貴的。

大約是在後來崇尚虛名和浮誇的年代,英雄一詞才被染上了文人的浪漫主義色彩。一套評價什麼是英雄的體系出現了,要求他們心靈的力量和身體力量一樣強大,要求他們於死無怨無悔,帶上強者的傲笑。但是我們無法聽到他們內心的聲音,無法看到他們的心是否在顫抖或是流淚。只因為無論如何卓越的心靈都必須混跡於一個平庸的時代,委身塵俗的他們同樣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本來應該同其它人一樣,熱愛碌碌無為的平凡生活,但他們內心充滿熱切而神聖的呼噢,充滿建功立業的美麗夢想。而在不屬於英雄的時代,英雄的雄心下的一切曾經就成為一種悲壯。無論它是只痕片紋,無論它是時代的強音還是哀唱,它總會在自己應該的歷史長河中實現它的夙願。英雄們,沒有悲天憫人,沒有消沉,沒有綺麗,沒有浮誇。

而今,英雄又是什麼?最近《讀書》上有人專門解構關羽形象,試圖昭示世人:英雄是被流傳的人們不斷添油加醋擴大而成的光輝形象。英雄只是在某一個時段具有普通人不具有的勇氣,突然爆發出來,或許他爆發之後也會後悔。至於專門為他所設,為他所寫,那是文人們的一廂情願,或者說是不斷的理想主義者在文本中塑造他們心目中的形象。而事實上,這些文人們或者理想主義者更為孱弱,更為膽怯。他們的實際性格中缺少這些東西,所以在他們的言談舉止中會不停地討論,不停地讓人相信。英雄也不過就是常人,只不過敢還是不敢在關鍵的一刻爆發,是不是爆發有所值。諸多具有想像能力的文人不停地臆想,而一旦接觸到實質,他們就退縮了。

「解構」到這裡,我已經不寒而慄:我不禁懷疑,所謂的英雄只不過是一群宵小,而真正的英雄則可能永遠是歷史的遺棄者。

我們的時代遠離了英雄的時代,也遠離了還容得下英雄的平庸時代。這是一個「解構」英雄的時代,一個英雄被棄絕的年代。以生命的激情衝撞命運的鎖鏈的英雄的故事在沒有文字的年代裡卻代代相傳,而主宰他們命運的眾神的膽小與驕橫則受到Homer似笑非笑的諷刺。而今,我們只能把自己的口味降到可以接受庸人竊據英雄之名,把代理商樹立起來的男女神衹供在萬神廟裡的水平,以致每當我們聽說「我們的高度文明的時代」幾字,都會習慣性地探究說這句話的真實意圖所在。

四、Homer時代與更早的年代

馬克思那句廣受引用的話「希臘人是人類健康的兒童」,讓我返回了Homer時代:蒼涼的荒漠,厚重的古城牆,湛藍的愛琴海,千帆競發的戰船。槍風劍影里,厚厚的鎧甲阻止不了熱情的奔泄,就像Hector的肉身阻止不了Achilles那一柄長劍的刺入,就像Achilles的肉身也無法阻止Paris復仇的暗箭的射入。戰爭與風月無關,與是非無關,只源於最原始的野性。

《神話與政治之間》一書——它被很多同學視為最重要的援引之源——太多的現代政治觀念對古典清澈的激情的大規摸入侵,不為我所喜。但不得不承認這位法國人做的是第一流的研究。相形之下,中國的研究成果非常可憐。誠然,史詩有「史」的一面,但是,僅僅因為它反映了那個氏族制度解體和貴族社會興起的過渡時代,就把人物與階級劃上等號,甚至把Achilles封以「政治家、軍事家、民主鬥士」的名片的研究(如果這也算研究的話),實在是只有史官文化高度發達到了不該那麼發達的地步的中國人才做的出來的。

那個時代確實已經是貴族社會的初期,血統的重要性被突出了。在Homer看來,神的血脈,高貴的王家子弟,要是沒有過人的勇力,那是荒唐的。血統和勇武在Homer處須臾不可分,而且,力量顯然處於更基礎的地位。

在Olympus諸神世界的設定里,我看不到嚴格完善的統治制度,相反像隻是個原始部落的簡單聯合體。Zeus是眾神與人間眾多英雄美女的父親,但父權起不到太大約束作用,恐怕最終決定Zeus地位的還是他無與倫比的神力。眾神之不敢夢想和他爭霸,因為Zeus的勇力遠非諸神所能企及。Olympus被公認為人間世界的投影,既然神界的權威更明顯地取決於單純的、不加掩飾的力或體力,那麼在人間,出身和階級雖然重要,但是力量、勇氣才是界定英雄與否的一個關鍵因素。這是更原始的日子——狩獵時代遺留下來的。

「我請熟格戰的門道,殺人是我精通的絕活。
  我知道如何左抵右擋,用牛皮堅韌的
  戰盾,此乃防衛的高招。
  我知道如何駕著快馬,殺人飛跑的車陣;
  我知道如何攻戰,盪開戰神透著殺氣的舞步。」

Hector的自述,很像是對好獵手的描述。無盡的戰爭可能帶來無盡的仇恨與毀滅,但戰爭本身在那個年代的戰士心中,卻是神聖的。殺戮和掠奪,都是戰士的生活方式;從鬥獸場到戰場的血光飛濺,都是戰績而非不義。

我願意想像更久遠的年代的情景:在變幻莫測,險象環生的大自然主宰著人類命運的遠古,面對莽莽林海中時而出沒的野獸,保衛自己,保衛族人的戰爭組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大半部份。獵殺和血腥的戰鬥里,能夠戰勝自然、戰勝同類而獲得成功的,就能脫穎而出。那是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野蠻而又簡潔的時代。

Homer的「詩性智慧」,正是繼這個時代之後,把陽剛、野性,把對力的崇尚推到極致。雖然人類已經走出叢林,但是,這仍然是一個崇尚力的野性世界——人物的憤怒、血性都是透明的。

五、「莽漢」Achilles
電影中Briseis對Achilles有句對白「我還以為你是個莽漢呢,莽漢本是可以原諒的。」其實,說Achilles是個莽漢,並不是辱沒了他。在那個時代,英雄除了莽漢,難道還可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   
他確實是莽漢。他殘忍。那是沙漠頂端的一輪驕陽,雖然可以耀眼到刺傷雙目,但是容不下黑暗;他是夏日午後的一陣雷聲,可以突如其來震耳欲聾,但是其直如矢。

並不是只有天璜貴胄,才有領導的魅力,並不是只有折節下士,才能贏得士兵的愛戴。可以看看追隨Achilles的每一個戰士說過的話,折服他們的,不是「文韜武略,一統江湖」,不是「為天下蒼生謀福祉」,不是「畢生抱負,今得施展」,而是因為他所擁有的純粹和野性。組成兵卒隊伍的,都是低階層的人。「兵」追隨的,是能夠滿足他們慾望的人。他們參加戰爭,無非是想得到從前不可能隨心所欲拿到的東西:糧、錢、酒、女人。領導他們的,只需要滿足他們最粗俗的願望,足夠勇敢和強大的人,就是他們的天神。

真正的戰鬥,是在太陽之下,用言語向無偏袒的上天獻祭,發出戰爭的宣言,以天地和三軍為證,一槍一劍,光明磊落。這樣能取得勝利的人,就是流傳千古的英雄。這是每一個戰士應求的歸屬,而Achilles正是這樣。

Achilles渾身洋溢了野性的純真。不管他想要的是什麼,他勇往直前,無畏無懼。從他的戰鬥到他的兩次憤怒,彷彿舉手投足都能帶來天界的震動。

他是天界上空最響亮的炸雷。一旦靠近他,就能追溯到最遙遠最深刻的回憶:天高雲卷,古木蕭森,人類尊奉著火和太陽的神明,簇擁著雷和火而舞蹈,為生存、為自我而戰鬥。那裡有一股最純粹的英雄氣,讓人對之難以遏制的崇拜。

因此,士兵願意拜倒在他的腳下,為他戰至最後。Achilles是他們的圖騰,他們戰鬥是為了自己。

只要有這樣的認同,Achilles無論是不是Peleus與Thetis的兒子,都有可能做到領袖,成為英雄。我寧願他是怒撞不周山的共工,是敢與黃帝開戰的蚩尤。他可以是政治家,可以是軍事家,但他的一生是為自己而活,但他不在乎地位,不在乎權勢。他要的是勝利,而勝利卻不能讓他像其他貴族和軍人一樣庸俗和倨傲——因為那不符合他。在他眼中,戰士的榮譽是第一位的,他要的夢想就是光榮,只是光榮。
「Die; for my part I will accept my fate whensoever Jove and the other gods see fit to send it.」
Iliad BookXXII
Hector死了,他並沒有陷於勝利的狂喜,而想到了自己的死。

他可以選擇一種生活,但他的戰士的性格決定了這種選擇對他不足以成為選擇。他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死去,但是可以作為英雄的一員而在後代的記憶中永生。他的功勳,幾百年後會由Homer吟唱,但這種功勳必須是光榮的。短暫而光榮的一生實際上要長於漫長卻平庸的一生,所以大約只有主動的死亡才能欺騙死亡。 

六、金黃色的禮讚
激情的東西,只有在它是崇高的東西時才是美學的。但是,那僅僅來自感性源泉和僅僅以感覺能力的激髮狀態為基礎的活動,從來就不是崇高的,無論它顯示出多大的力量,因為一切崇高的東西僅僅來源於理性。
——席勒

席勒的話無疑是經啟蒙理性洗禮過的,由於前後文的因素,我們大可不必摳字眼。Homer筆下的英雄之美,是激情的,更是崇高的。

在一個日漸變得複雜的社會裡,如此簡單的時代發生的如此簡單的故事,如何還能讓一代代人的心靈嘈嘈切切,鼓盪難平?或者是因為,人之本性早已被沉重的外在壓力所湮沒,生活本身已經是個負擔,心靈的疲累也是難以言傳。所以,心底對無拘束的自由、狂放的野性的呼噢,永遠都是存在的。從民間小打小鬧的鬥雞,到皇家的大規模狩獵,從鬥獸場到鬥牛士的嬗變過程,都是它的體現。

Homer筆下的英雄並不符合今天的很多英雄的標準:寬厚、審慎、無私,正像第二部份分析的那樣。或許他們本身就沒有行為規範可言,而這並不是壞事。

聰明的雕塑家捨棄衣服,僅僅給他們表現裸露的體態,因為體面和需要的法則並不是藝術的法則。雕塑家應該和希望給我們表現人,而衣服卻掩藏了他。希臘的雕塑家摒棄衣服這種無益而有礙的負擔,以便給人性廣闊的活動場所。Homer給他的人物解除同樣無益而有礙的規範性強制,並解除僅僅矯飾人和掩藏他的本性的一切。英雄們心靈表露得真實、坦率和透徹,一切生命中最本真的激情都獲得自由的釋放。——這與規則無關,只與真實有關。

小時候學畫,靜物寫生一課,老師曾把梵谷之Sunflower一幅用作示範,當即引起了我的懷疑:這樣張牙舞爪的畫怎麼能做寫生的示範呢?後又見梵谷之Sunflower一共十二幅,每幅均是以對比度不大的墨綠或淺灰為背景色。而最有名的一幅Sunflower(現藏於阿姆斯特丹的那幅),更是背景色亦用淺黃,當時尚年幼的我因其違背色彩之間互補互生的規律,一度頗忿忿於「怎麼這樣的畫都是傳世名作」。等到我大一些了,站在一片飛速地旋轉和燃燒的暖色前,看一片燦爛而眩目的黃色——金黃、淺黃、深黃、明黃——在眼前絢麗地綻放開,並從中讀出了生命的禮讚和聖潔的精神之後,我不再懷疑了,我承認了那片狂野幻境中的盛放是比寫生更真實的存在――那是一種本真、清澈、光明、純粹的生命本身的盛放。藝術規範對於放浪形骸的天才不起作用,尤其是梵谷這樣在聖俗之間走得最遠的人。對有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嚴格遵守藝術規範的人來說,一切華麗的外衣,他們都有了,只缺一點,就是真實的生命。

繪畫用的色彩可以有很多,但是生命的激情卻只有一種顏色——火焰的顏色。有焦灼,也有悲傷,但是他們——梵谷和荷馬——共同的底色,是火焰的顏色,是生命本來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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