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點真心

覺得我應該寫點字，關於這部我專程跑到香港去看的電影，不寫點什麼對不起我的錢=。=
而且，我雖然沒有哭得稀里嘩啦，不過也總算小流了一把眼淚，難受了很長時間緩不過勁來。那些像潮水一樣漫過來又疾速退去的情緒，再不寫，怕忘記了。

其實看之前已經被劇透污染得很厲害，對故事情節基本上沒什麼懸念可言了。要做好的準備統統做好，只是在等待著從聽說和想像轉換成真實影像在面前出現的一刻。
暑假的時候找了《色，戒》的原著小說來看，很短，但是很難懂。第一遍草草地掃過，居然不知所云，不曉得在說些什麼。然而再看看，張愛玲式的冷酷蒼涼就一點點地瀰漫開來。真冷，真的。
而李安終究是和「溫」這個詞連在一起的，溫和，溫暖，溫潤。他是真的看懂了張愛玲，那麼短的文字撐起了這麼飽滿的159分鐘，然而他的解讀卻要比張多了很多溫度。
但是即使是這樣，也還是改變不了這部電影，和人生，那冷得讓人戰慄的基調。

也不是沒有過青春色澤的歲月和眼神。大學話劇社，激動人心的表演，雨中的《畢業歌》，雙層電車上掠過的風，潔淨的襯衫和年輕熾熱的面龐，暗暗的傾慕與情愫。在樹木鮮翠雨水充沛的嶺南，初夏般蓬勃。
那一天，她在舞台上徘徊，他站在高處喚她一聲，「王佳芝」，從此一切不同。幾個學生所策劃的暗殺，近乎一場鬧劇，然而她，輾然間付出了那樣的代價。
倏忽而逝的那些美好，究竟為了什麼。問題的答案讓人不忍卒讀。
不過她只是看起來眉目安靜的女子，實則暗藏著激烈的快意和決然的孤絕。這樣的女子要怎樣安撫自己，怎樣平和地生存，都並不是一件易事。
所以，三年前與三年後，她不發一言、以身誘敵，帶著偽裝和殘酷的天賦，冷冷地走進龍潭虎穴。為了最初的愛？為了鋤奸報國？還是寧願把生存當作一場戲劇，以生命為賭注演一出流光飛舞，在人生畫布上潑幾筆濃墨重彩？——哪怕只得自己一人的觀賞與喝彩。
她並不當自己是特務，她只當自己是麥太太。一個與王佳芝的人生翻天覆地的麥太太。怎麼能做的不好？
可是，這樣的完美終究還是壞了。她送了命。
她愛那個叫易默成的男人嗎？她肯救他性命，自己送死。而又或者算不上愛，至少張愛玲是這樣說的，那樣的感情強烈到了什麼都不是，就只是感情。
易先生愛她嗎？這是絕計不能算的吧，沒有哪個愛人會處死對方。李安比張愛玲慈悲一些，也不過是多了眼裡的一點淚光。
他們只不過是兩個孤獨的人，在慢慢蒼野路途迢遞的俗世間遊蕩，在外力的重壓內心的狼突中激烈掙扎；然後他們偶爾地遇到，互相帶著殘破和被憎惡的靈魂；再然後，他們以一種驚心動魄的勇氣，互相給對方展露了那麼一小點，一小點的真心。
無論這勇氣和這真心從何而來，從性，或從愛。
無論如何他們是給過彼此一點真心的。這樣少的真心已可以催發出強大到爆發的感情，然後再把他們拖進下一輪給對方一點真心的冒險。因為恐懼而顫抖，更因為興奮而顫抖。
這是色嗎？這是色吧。這是兩個人在這暗無天日的人生之中，抓到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存在。

所以我想到的是張愛玲另外的句子，《傾城之戀》，范柳原與白流蘇說，假如有一日，我們的文明整個毀掉了，也許只剩下這堵牆。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我也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就這一點真心。抵著亘古蠻荒。
可是，就是這一點真心。她送了命。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在於，男人對於女人的真心是可以一樣給付的，然而這真心，決不可至於害到男人自己。寧可失卻這真心，墮入黑暗無底的活著。
而女人不一樣。她為了這一點真心，喘透不過氣，於是叫生命和戲劇一同收場。她怎麼會不懂得結局，然而她已對沒有這點真心的人生更加心灰意冷，無法再演下去。她放走他以後，在街道上茫茫然四顧地走來走去，那一刻的她，儘是失卻的空茫與無措。
她戒不了，於是她死去；他戒得了，所以他活著。
各得其所。只是那一點真心消弭。
所以其實覺得這只是打了一個戰爭背景的幌子。愛國青年女特務大漢奸一律模糊，也難怪要被人詬病政治立場。關政治什麼事。
男女之間，換時間換地點換方式，這樣的故事不是從古到今到在上演。
更遑論人生之寒涼，人性之陰苦。

看這片子，不會渙散，卻也不會激烈。只是心裏面那團難受越來越堵。冷，又攪人。在電影院裡大口喝水，然後不自覺地去用力握擠手中的礦泉水瓶子。
情緒最劇烈的居然是他們演話劇的時候，這話劇演得還真成功，穿越七十年的時空，我居然和片中的觀眾一樣被煽到了。
然後有一幕，看到鄺裕民對王佳芝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怒了，傷害已經造成了你看不到嗎？無知還是無恥。——不過，最後，看到他因為她的出賣而被捕、臨刑前對她一笑，為了這點，我還是原諒他了。

李安沒有讓人失望，一貫的細膩而精準。再有張愛玲的驕傲才情作底。片子是很好很好的。從各方面來說。不僅是有才華的片子而且是態度認真的片子。
演員，梁朝偉不錯，王力宏也還好，兩個人的國語都有點問題，不過香港的觀眾怕是聽不出。
（說到這部片子的語言，倒真是雜得很，國語廣東話上海話四川話蘇州話以及英語日語印度語，顯見得導演和演員都是下過功夫的。我倒是還蠻得意，除了日語印度語我都聽懂，哈哈。）
最出色的演員是湯唯。絲毫不覺得做作，不會太過也不會不到。她不算好看，演一個江南碧玉的外形似乎也差了一點，三白眼更讓人覺得戾氣，然而是真的有王佳芝的氣質的。有幾場戲演得特別好，讓人難忘，比如預備做易先生情婦而被迫失身的時候，比如接到易太太電話說要回上海的時候，比如對著老吳失控爆發的時候，再比如最後放走易先生後在街頭踟躕的時候。
厄，床戲，據說我去香港就是為了看這個未刪節版本的三級片的，嘎嘎。尺度確實很大，但是一點都不色情……還是看得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