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氣

都說文章中的青春氣最是要不得。可是現實中某次青春噴薄而出的時光，以後思之，彷彿都是天賜的禮物，彌足珍貴，一生有一次都不算虛度了吧。

 讀朱天文的《菊石紋》，談當年的楊德昌，感動於文中所述的情景：

 曾經中午接到他的電話，大叫：「我寫完啦！」弄了幾個月弄不出來的《青梅竹馬》劇本，一天一夜之間竟就下筆有如神助的完成了。編劇幾人在他濟南路家裡做功課，研讀錄影帶大島渚的《少年》，他且把《少年》的分場細細列了一張長單，影印分送給大家參考。星期天中影廠剪接室外邊，賴聲川抱一隻橄欖球來探望他，跟侯孝賢三個人，在停車場扔球，明明是三個大男孩，越扔越跑開去了，混進遊人雜群中，煙塵塵的午後陽光，迴蕩著文化村播送出來的流行歌，俗濫的歌聲，卻唱得秋日長空，秋陽闊達。我坐在階梯上捧讀劇本手稿，並不為劇情，哭了。

 我想起我一篇說賈樟柯接受許戈輝訪談的部落格，文字雖然俗濫，卻記述了我作為觀眾的心情：

 那年冬天，他的《小山回家》在香港獲獎，拿到了一筆獎金；他春節回家，震動於家鄉發生的變化之大，於是用那筆獎金作啟動資金，拍攝《小武》。拍攝這部電影的那些天裡，他說，巨大的創作衝動和激情，一天到晚在腦海里嘩嘩嘩地轉個不停，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仿如吉爾伯特.默雷評古希臘某詩人所寫的「清明在躬，意氣如神」----他每天以一種瘋狂的狀態忙活著，只睡三四個小時，卻一點也不感到疲憊。真應了柏拉圖那句話：創作來自於神靈附體，激情對於藝術家來說有如神啟般珍貴。《小武》拍峻的那個晚上，他們一班人驅車在汾陽的大街小巷瘋轉，瘋狂地唱了一首又一首老歌。他當時望著同伴的笑臉在想：唱吧，唱吧，總有一天我會把眼前這些拍進下一部電影裡。是為《站台》。

 今年最大的遺憾，是沒有進電影院看賈樟柯的《世界》，沒能兌現自己去年許下的諾言。後來是在影碟機上看完了《世界》。讀網上的對它的批評，大多刺耳。我想，理智的分析是很容易的，但許多電影不是拿來供理智分析的。芸芸的影評人如果可以了解賈樟柯拍電影的過程，如能試著去體會他拍片時的心路，或者不會出言那麼刻薄。而且，《世界》就像郭里斯馬基或約翰·卡薩維茨的電影一樣，體驗影片的世界比旁觀的分析更有意義。電影節沒得獎、負面影評、極低票房均無損於《世界》的價值，過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塵埃落定之後再看，或者其重要意義才會顯現出來。

 記得賈樟柯在那次採訪的最後說：當年那些創作衝動和激情，那些整天嘩嘩在腦中轉動的景像，現在再也沒有了。

 沒有了，也許就更沉實了。楊德昌後來有《一一》，賈導的下一部，仍然令人期待。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