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公主

    秋天的夕陽喜歡在大片的雲朵上面東張西望，一不小心就會跌到地平線的下面去．她華麗而冗長的明黃色裙擺跟在她身後一擁而下．嘩嘩嘩，金燦燦的餘暉灑了一地．樓群，樹木，街道，花朵，都被這樣意外而盛大的禮物弄得呆掉了．它們呆呆地站在那裡，動也不敢動，任皮膚上的金色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
　　我在這樣溫柔的夕陽下獨自站立了十六年．每天黃昏，我都會跑到馬路上去，找慷慨的太陽公公討一份溫暖的禮物．我喜歡看點點的金黃色灑落在我的指尖，我的發稍，我的貧瘠的心靈的角落．我知道陽光是能夠帶來歡樂的，陽光是明天，明亮的日子．明亮的日子裡我不想再要感傷．
　　我的名字叫珞凝，是媽媽為我取的．我知道珞是一種很高貴的石頭做成的裝飾品，凝是一個很純淨很美麗的動作．可這兩個字合在一起就讓我感覺很冷．所以當我一個人坐在地板上的時候，我喜歡用手臂把自己抱住，很冷的樣子．其實我的心裡暖融融的，因為陽光會透過高大的落地窗在我的頭頂上閃爍，有時也會順著我額前長長的髮絲滑落到我的臉頰上來．
　　
　　我爬到床上去的時候媽媽還沒有回來．她很忙，總是為了談生意而應酬到很晚，我習慣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等她．她回來後總是先上樓來跟我說晚安，不過那時我已經很困很睏了，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能看到她耳釘上鑲著的鑽石在我眼前一閃一閃．
　　小凝，晚安．我聽見她溫柔地說．
　　她心情愉快的時候就會這樣無限溫柔地喚我．我的小公主，她這樣說．她會對我微笑，可是她從來不擁抱我，從來不．也不會像外婆那樣親切地撫摸我的頭．而當她生氣地連名帶姓地叫我的時候，我經常被嚇得幾乎跳起來．珞凝，珞凝，珞凝，我從來都不知道我聽起來很溫柔的名字被叫出來的時候可以這樣的憤怒，我幾乎聽到它砸在地板上那砰的一聲響．它有力得讓我感到陌生．我有時會想這是不是我的名字，我是不是這個被叫做珞凝的女孩子．
　　
　　我住在街角的一幢大房子裡，屋頂上有很大的平台．我曾想在上面種滿向日葵，可是媽媽不讓．她說養花有土會很髒，而且會招來許多奇奇怪怪的小蟲子．我於是不再說話，看著空蕩蕩的屋頂一天天地沉默下去．
　　每個清晨顏顏會來樓下叫我，我們一起乘地鐵穿越大半個城市去上學．我喜歡穿有奇怪領子的毛衣，不對稱的裙子和翻毛皮靴，顏顏則是一成不變的藍色Ｔ恤和牛仔服．我不背書包，我的書都用顏色很淡的書皮包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面．顏顏則喜歡聽著MD走路，他總是屁顛屁顛地閉著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樣子．過馬路的時候我不得不拉一下他的袖子好讓他停下來看看車再走．
　　顏顏是個幸福的孩子．他的家庭不算很富裕，但衣食無憂；他的成績不是很拔尖但也很優秀；他的個子不是很高，可他有清秀的面龐和燦爛的微笑；總之他是每個人都喜歡的樣子，被很多人寵．當然最關鍵的是他自己很滿足．有一次，我和他在馬路上走的時候他突然說我愛死我爸媽了，他們對我太好了．說這話的時候旁邊汽車的喇叭突然響了一下，快樂的聲音飛揚起來．顏顏得意地揚了揚眉笑著對我說，看吧，它都贊同我呢！
　　我突然羨慕他羨慕得要死．我也很愛我的媽媽可是我忘了自己多久沒對她說過我愛你，也許從來就沒有說過．可我真的很愛她，我也知道她很愛我．她努力地賺錢想把我寵成一個公主，可是她不知道，不是每一個穿粉紅色裙子蓋天鵝絨被子的女孩都是公主的．她有時工作得太辛苦了會對我發莫名其妙的脾氣，我不怪她可是這些瑣碎的傷害還是在我心裡刻下了一道一道的小口子，不深，也不會流血，可是會很疼．這讓我和她的距離一點一點遠了，讓我和她之間再也沒有擁抱了，讓我忘了對她說我愛你了．
　　
　　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顏顏送給我一本書．他把書遞給我的時候神秘地衝我眨了眨眼睛，這是可以成真的魔法，是給長大了的女孩子看的童話．你試過嗎？相信一些可以成真的魔法．
　　魔法？我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詞了．有多久呢？在兒時那片明淨的湛藍天空隕落之前，在時光的洪流帶走我的破碎的歡樂之前，還是更久一點的從前的從前？在明媚消失之前，最後一次回頭看我忘卻的溫暖和曾想永遠銘記的花樣年華，心中不斷翻湧的，是傷感，還是遺憾？
　　我看了一下書名：小公主．
　　
　　來吧讓我看看你我的小公主．
　　我聽到媽媽溫柔無比地對我說．我聽話地把身體轉過來看者我高貴的母親的臉，我看著她天鵝一般優雅修長的頸，那上面掛了一串璀璨的鑽石項鍊．我想說那什麼都不帶會比較好看，可我說不出來，因為我的耳垂已經疼得讓我說不出話來．我的耳垂很飽滿耳朵很好看，可媽媽堅持那上面嵌一顆鑽石會更讓人喜歡．我不會反對媽媽的意見，可我真的不喜歡我溫潤乖巧的耳垂上鑲一個冰冷的東西，而且它還讓我的耳朵流了血．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辦，只能躲開媽媽欣賞的眼神，把我的頭低下去，低下去．
　　
　　住在閣樓裡的公主把她高貴的頭顱揚起來，她一夜之間失去了有權有勢的父親和所有財產可是她沒有低下頭來，她站在破舊的閣樓里，對著那個惟利是圖的校長，把她小巧優美的下巴揚起來．她冷冷地看著校長可笑的脖子上那醜陋的腦袋和她冷酷得像魚一樣的眼睛，聽她刻薄的嘴唇里吐出殘忍的話．
　　現實跟你的幻想是兩回事，這是殘酷的世界，我們要從中榨取應得的，不要慈悲為懷，不要做好事，你明白嗎？
　　是的．
　　好極了，那麼就安份守己一點吧，不要再幻想自己還是可笑的公主了．
　　但我不相信．閣樓裡的公主一字一句地說．
　　不要以為自己還是公主！惡毒的女人惱羞成怒了，哈哈哈！上帝！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這閣樓！照照鏡子！
　　我是公主，所有的女孩都是．就算她們衣杉不整，就算她們不漂亮，不聰明，不富有，它們依然是公主．我們所有人都是．你爸爸沒有告訴過你嗎？沒有嗎？！
　　我們的驕傲的公主高貴無比地逼視眼前這個勢利的冷漠的女人．她說你爸爸沒有在你小時候告訴過你嗎？他沒有告訴過你每個女孩子都是公主嗎？他沒有告訴過你試著相信一些可以成真的魔法嗎？他沒有告訴過你真正的公主是不會屈服的嗎？你不知道公主最終是會幸福的嗎？
　　
　　公主公主，我也時常在想什麼樣的女孩子才是真正的公主．是不是像我一樣有漂亮的衣服貴重的珠寶就能成為公主呢？華麗昂貴的禮服上獨獨缺少了幸福的色彩，絢麗奪目的鑽石無法閃耀出快樂的光亮來．我在想當閣樓裡的公主穿著破舊的衣服餓著肚子把唯一的麵包送給同樣飢餓的乞兒的時候，當她用纖細的手臂擁抱同樣無助的黑皮膚的孩子的時候，她在這些痛苦而貧窮的人們眼中，會不會因她心中的偉大的愛與憐憫被籠上一層神聖的光環，他們會不會也以為這個衣杉襤褸的善良的女孩子是高貴的公主淪落民間？
　　
　　我一個人走上街走進地下鐵．我喜歡坐在平穩的地鐵裡面盯著亮閃閃的天花板，窗外漆黑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廣播裡清亮的聲音照亮我的下一站．每一站都是確定的，不會更改，就像我的人生．我的腳抬起來的一瞬就被牽引著往那個確定的方向落下去．我不能抗拒也不想抗拒．為什麼要抗拒呢？我只要聽話聽話就好，乖乖地做我的小公主吧．
　　在地鐵站的出口處我看見一個小孩蹲在那裡吹口琴，他頭也不抬悶不吭聲地專心吹自己的銀色口琴．有人走過他身邊扔下一兩張鈔票他看也不看，只是吹口琴，吹口琴．
　　他吹得很好聽很好聽，可是曲子太憂傷了，我不明白歡樂的口琴怎麼會流淌出讓人想掉眼淚的音樂來．我一直以為口琴是坐在田埂上對著明晃晃的太陽和金燦燦的麥田唱出的愉悅，我不知道口琴聲里也有枯葉和冬天．
　　我摸了摸口袋發現裡面有很多零錢，我把它們一枚一枚地拿出來放在手掌中，銀亮亮的一片．我走到那個小孩子身邊想把錢給他，他吹得真好聽．
　　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忘了把腰彎下來．一枚枚亮閃閃的硬幣從我手中滑落下來．嘩嘩嘩．下雨一樣的聲音，刺耳得要命．它們叮叮噹噹地砸在地鐵站冰冷的地面上．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我虔誠地跑來這個我喜歡的小孩子面前想給他一點讚美和感謝．可是我現在看起來像個趾高氣揚的愚蠢的富家小姐．灑落一地的硬幣傷害了他也刺痛了我，我傻傻地呆了三秒之後只能狼狽地逃開．
　　
　　我沿著長長的臺階走回到地面上，發現陽光亮得刺眼．我的身邊不斷有歡樂的人群走過可我無法成為去中的一員．我的漂亮的斜裙擺上面的流蘇摩擦著我的小腿發出沙沙的聲音．我想我不是公主不是公主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個富有卻不知道怎麼給人愛的可憐女孩．我不會溫暖地微笑不會用手去撫摸小孩子的臉，我不會讓別人快樂地笑我自己又怎麼快樂得起來？
　　我不想了不再想了我要快點回到我的大房子裡去，那裡有我的洋娃娃我的巧克力還有把我寵得像個公主的媽媽．我有那麼華麗的生活還有什麼不滿足呢？我現在只想鑽進我的天鵝絨的被子裡去好好地睡一覺．
　　
　　可是你相信嗎？我真的曾經想要有一頂公主的王冠．它是雛菊和向日葵編成的，有田野的清香．並且我堅信，它比珍珠和鑽石做成的還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