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愛情迷信——老片重溫「新橋戀人」

六年以前，我第一次看這部片子那天，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一個很冷的晚上，猩猩帶我去北大門外的雕刻時光，那裡每逢週二週四會放電影。那時候雕刻時光還沒有分店，那時候的電影還是以卡帶和舊式錄像機的形式流傳。大一的時候，除了對愛情和人生的幻想和憧憬之外，一無所知，看完了印象深刻的只是橋上那一夜絢爛的煙火還有男女主人公同樣破敗的外表。

書和電影也好，遇見和聽見的也好，所有的一切，不在你身上留下痕跡的，就不算經歷過。然而能夠在你身上留下痕跡的，那必然是已經有過了。

現在我可以理解他們的痛苦和絕望，恐懼和狂喜了。過乞丐的生活，露宿街頭，吃別人丟棄的食物，用公用的水龍頭在露天洗澡，這種自我放逐正是因為恐懼。漢斯是因為無法面對女兒和妻子的死亡，米雪兒則是在對初戀情人的愛恨糾葛當中痛不欲生，需要藉助生活來逃避現實，至於Alex雖然沒有交代他的故事，但是從他的決絕和極端可以很容易的看出，這也是一個被生活傷透了心，棄絕了信念和希望的人——正因為如此，米雪兒與他之間的關係，才如此的難能可貴，幾乎成了他賴以生存的全部力量。

兩個同樣殘缺不全（心靈和肉體雙重的）的人，在破敗和骯髒的現實當中相遇了。他們沒有一見鍾情——那玩意都是一些大姐阿姨年輕時候的幻想而已，他們極為小心，極為忐忑的逐漸接近彼此的邊界，小心翼翼的伸出觸角，探觸對方。很艱難的一件事，被生活傷得很深的人，很怕再次受到打擊，但是又同樣的渴望得到肯定和接納。然後他們相愛了。愛情就像巴黎市慶那一夜的火樹銀花一樣絢爛奪目，引人入勝——這種無非是摻和著激情和好奇心的衝動和狂喜，卻被現代人瘋狂的迷信和頂禮膜拜，一遍一遍的粉飾，變成神話——然而光彩奪目的東西永遠也無法持久。第二天，Alex焦急等待了一整夜，想聽到米雪兒跟他說我愛你的暗語，但是米雪兒拒絕了他——對一個剛剛親手打死了自己苦戀多年的愛人的女人來說，一夜的狂歡算得了什麼呢。

這時候老漢斯的話打動了米雪兒。老漢斯一直反對米雪兒住在他們的地盤，原來是因為自己的妻子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孤身一人，露宿街頭然後慘死。漢斯對米雪兒說，你還很年輕，還有希望，應該去尋求更好的生活。這時候，米雪兒說出了Alex的暗語。她決心要留在這樣的生活裡面，因為這裡讓她覺得更輕鬆，因此她需要選擇Alex，一個愛人。於是，他們終於開始了共同的生活。

兩個人相處是多麼艱難的事。他們有猜忌，有隔閡，甚至有過衝突。有一個晚上，米雪兒跟著老漢斯去了美術館看畫。米雪兒沒有吝惜自己的懷抱（多美好的友善之心），她讓漢斯擁抱自己，親吻自己，撫摸自己，並且溫柔的寬慰他，你要小心你的心臟……（眼淚嘩嘩滴）老漢斯在年輕的米雪兒身上找到了久違了的生活的美好，因此他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生活了，不久就墜河身亡……而Alex以為米雪兒不辭而別，因此痛不欲生。天亮時分，米雪兒回來了，Alex衝上去二話不說，狠狠的揍了她一拳，米雪兒又委屈又惱怒，跟他對打起來。但是後來她發現了Alex肚皮上密密麻麻的傷口——在失去的擔憂和恐懼中，Alex用碎玻璃扎破了自己的身體……

即使相處如此艱難，有人作伴又是多麼的幸福。他們用「騙」來的錢（騙錢這一段情節是全片最輕鬆帶有些許調侃意味的段落，詼諧又有趣，讓人忍俊不禁）去旅行。在大海邊，在黃昏之前無人的海灘上，赤裸的奔跑，然後在沙灘上相擁而眠；在大山里，在雪後空曠深遠的山谷里，手牽手的行走；然後他們再回到他們相依為命的大橋上。米雪兒的眼睛越來越糟糕，幾近失明，因此她更需要Alex，Alex為這種依賴和對他的需要而幸福不已。這種依賴和需要，是對Alex幾近絕望的生活的肯定，是支撐Alex活下去的力量。這絕不是愛情，不是煙火一樣絢爛而轉瞬即逝的激情——美好而無力的東西，而是在困苦和平淡、艱難的日常生活當中，相依相伴的恩情。茨威格說，愛就是感激和謙恭。越是在一片荒蕪當中獲得的溫暖和情意，就越是珍貴和強烈。「Alex，我就要瞎了，當我瞎了以後，你就會是我腦海里留下的最後一個身影……」

米雪兒從來不提自己的過去，但是她的過去一直在影響著她的現實。Alex知道米雪兒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她來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因此更加的怕失去。他寧願過困苦的一文不名的生活，因此他使用了各種方法要毀滅米雪兒跟過去的聯繫——他使壞，讓米雪兒不小心把兩人所有的錢扔進了塞納河，他放火燒掉了滿大街的尋找米雪兒的海報。Alex就像一個天真而執著的小孩子，抓著自己最喜歡的玩具，死也不肯放手。但是Alex並沒有象小孩子那麼完好如初的心，如果他被奪走了自己最依賴的東西，他就不知道要怎麼生活下去——米雪兒給他留言說，Alex，我沒有真的愛過你，忘了我吧，然後回家治病，消失在Alex的生活中。Alex掏出手槍打爆了自己的左手，嘴裡喃喃的說道，沒有人教會我如何遺忘……

Alex在服刑兩年以後，終於等來了米雪兒。她治好了眼病，比以前更健康、漂亮。她說她仍然深愛著他，每晚在夢裡見到他，因此他們約定一年以後Alex出獄以後在大橋上見面。但這時候，米雪兒早就有了新的生活。（我沒有讀懂那個門牌上的外文名字，但我相信那是米雪兒丈夫的姓氏。）一年以後他們在大橋上幸福的約會，非常的快樂。三個小時以後米雪兒說她必須回家了，並拒絕做出解釋。Alex非常惱火，抱著她一起跳下了大橋。當他們從水上浮起來的時候，遇到了一艘大船。船上的老夫妻說他們要一直航行，直到盡頭。於是米雪兒和Alex跟隨他們踏上了旅程。故事在一個歡欣、熱情洋溢的結尾里結束了。但是我相信，這不是導演為了滿足觀眾對於圓滿的期望而篡改了現實，而是他對生活和人心的信念。

事情的真相很可能是Alex在米雪兒離開的時候就打爆了自己的頭。或者更殘酷的是，他出獄以後，在街頭遇見米雪兒，但是米雪兒只能在街對面望著他，然後匆匆離去。但是直面真相算不得什麼勇敢，最多只能算清醒。在了解現實之後，還能夠去相信，敢於掏出自我，敢於接納別人，這才是應有的態度。在這個世界上，人和人都是陌生人，但是，人所能依賴的，也就是陌生人的慈悲而已。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