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與煩惱

1，

夏天緩緩的到了，連續幾日的陰涼清爽，不料突然氣溫驟升，晚上無風，屋內悶熱，於是只得讓風扇不停呼呼旋轉，憶起白天裡街上的人來人往，方記起今日是一年一度高考的日子，自己高考彷彿還歷歷在目，轉眼間好幾年便悄然過了，想來，卻也頗有些傷感。

夜裡悶熱，翻撿自己的影片，看到了到手已久的《鼕鼕的假期》。前幾日，無所事事時把朱天文寫侯孝賢電影的《最好的時光》一書翻完了，劇本的敘事與小說太過不同，必須得根據少有的線索仔細的構想出場景，才能品味其中的張力和意味，如此細細閱讀，卻也混了不少時間。今日無事，便把這部《鼕鼕的假期》消滅了吧。

故事開始，依舊是熟悉的侯孝賢，依舊是不曾變過的長鏡頭，依舊是緩慢的敘述、瑣細的情節，母親生病，跟著舅舅帶著妹妹去鄉下外公家，在火車上與大人走散，和孩子們玩耍，交換玩具、烏龜賽跑、游泳、妹妹被排擠，故而惡作劇的把衣服丟入水中，這一切，散發著夏日小河邊的濕潤的氣息，像流行歌裡唱的「無所事事一整個夏天的年少」。看著這些細節的發生，自然的記起了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我絕對相信侯孝賢不可能像北野武那般戲謔玩耍，他的長鏡頭是用於抒情，是用於看似閒散實則有意的主題敘述。只是，北野武會在惡作劇、黑色幽默中讓溫情滲透出來，而侯孝賢卻會在溫情脈脈的長鏡頭中隱藏著一些細膩的幽默和傷感。比如威嚴的外公只是看上兩眼，兄妹二人便會立刻靜止，像木偶一般悄然走開。

影片像一塊水漬在棉布上浸染，我卻開始走神了，我想起了五歲的時候，自己躲在泡菜罈子後面睡著了過去，卻讓父母心急火燎的找了整個下午，我想起了十歲時到山上放牛，醒來時全身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牛卻不知去向。我看到那個孩子，他母親和夥伴們的呼喚聲遠遠的傳來，他卻赤裸著睡在木橋上，睡在鄉村純淨安穩的傍晚里，我記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打電話回去了。最後一次打電話時，我給父親說我長大了，我身邊的事情已經開始複雜，而我也將會試著自己處理這一切問題。這是我的心裡話，就像我明白，鼕鼕在他的假期里不可能只會遇到可愛的夥伴、和善的阿姨和外婆，他還將看到成人世界的煩惱困頓，看到社會生活中的黑暗陰險，看到漫長人生的悲涼無奈。這一切或許他不能理解，可是只要他生存下來，他就會看到、接觸到、經歷到，直到最後無可奈何的接受並學會冷靜的面對，和所有人一樣。

可是，我並沒有接著看下去，因為這時我看到了我的同事，他站在我的門外對著我比翻牌的動作，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邀請我參加他們的牌局。於是我暫停了影片，暫停了在腦中進行的思考和聯想，我對著他點點頭，微笑著答應了。

2，

他們並不知道我對牌局的厭惡，由於前幾次我快樂的參與並小贏了幾把，他們更是把我當成主要的參賽選手，我明白他們的想法，所以我暫停了電影，開始愉快的投入這場牌局。開始進行得很順利，後來人逐漸多起來，他們大聲地作出建議和指責，感嘆命運的眷顧或者大罵社會不公。終於到了某一局，我沒有聽從他們的勸告，卻因為冒失而大輸了一次，這次輸著讓我毫無挽回餘地，註定今晚將以敗局告終。

可是我還是愉快的笑鬧著，那時我想起的是飛逝而過的時間，因為白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參加高考的同學和他們生澀的面孔。因為我也曾經這樣單純和肆無忌憚，毫不知道生活的艱辛困苦，那時，我以優等生的姿態度過我的校園時光，充滿了驕傲和輕狂。就在一轉眼，幾年後的此刻，我明白我所喜歡的電影、文字都並非他們的領域，他們有共同的樂趣和興奮點，假如要生存下去，我需要和他們混在一起，為此我需要付出一些時間來陪同他們尋找他們的興奮點而不是專顧自己的樂趣。我對此已有清醒的認識。在電話裡我曾經向父親抱怨過這樣的無奈。可是父親只是嘆氣，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現出無能為力，他不再是那個讓我崇拜的神聖勇敢的男人，他和我一樣，是個普通的，為了生存不斷努力，在社會中無奈的生活著的男人。於是我發現很多問題他們不再能為我解決，唯一能夠解決問題的，其實只有我自己。

我還想起了鼕鼕的妹妹，她讓我記起宮崎駿的《龍貓》和《螢火蟲之墓》，在這些電影中孩子們擁有類似的喜悅和悲傷，母親都身患重病，孩子遠離父母，獨自生活，於是，或者是開心自由的沉浸於自己的幻想世界，或者便勇敢的面對現實的不幸與悲哀，成長起來並獲得堅強，照顧自己並學會照顧他人，與一切困難作鬥爭，並且適應這與生俱來，亘古不變的孤獨。

牌局終於以我的慘敗告終，我依然笑罵著，大聲說我已被打垮不要再找我云云，其實，我只想快點回到電腦前，看完這個關於記憶和成長的故事。

3，

情節的發展符合我的預想，鼕鼕目睹了橋下的搶劫，寒子被玷污，目睹了小舅尷尬的處境和他尷尬的愛情，目睹了外公的威望和無奈。對於這些事情，他大都睜著眼睛，內心懷著害怕、惶恐、好奇、無奈、傷感的情緒，沉默的觀察著，除了寫信，他無法用語言告訴其他人。他並不能清晰的表達自己的價值判斷，可是依然會在目睹了寒子救下妹妹後，從對她的害怕轉變為對她的感激和親近。雖然無法完全理解外公外婆對偷嘗禁果的小舅憤怒，不過他還是會在信里寫對小舅的婚禮有些傷感。對於成人世界的很多事情，孩子們都會用他們自己的眼光加以審視，這幾乎是註定的。就像對於侯孝賢曖昧的敘述，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不同的角度切入。

其實，這部電影算是朱天文的童年回憶，侯孝賢的三部影片：《童年往事》、《鼕鼕的假期》和《戀戀風塵》分別是他自己的與朱天文的童年回憶，以及吳念真的初戀情愫。當然，由於侯孝賢對現場感覺的注重，每一部都灌注了他自己的獨特美學口味，每一部里都充盈著侯孝賢獨有的平穩緩慢的畫面質感。侯孝賢是先擁有了生活積澱，而後才學習電影理論的導演，因此他的影片總是充滿了情緒和張力。台灣影評人張昌彥在評價侯孝賢的影片《鼕鼕的假期》（1984年）時說：「它的自然、流暢和寫實的風格，帶給我們幾乎都曾擁有過的生活體驗。」而這種抒情性的風格是技術與理論無法培養的，它只能是從積澱中緩慢的滲透出來，而又往往被呆板的理論削弱與扼殺，而這也正是侯孝賢值得記住的特點之一。

影片最後的一段，侯孝賢似乎在為每條線索交待結局，比如寒子的流產、小舅的婚禮、歹徒被捉與同伴的告別，以及外公對鼕鼕講的一段意味深長的話。這些事情對比於影片開頭女生制式化的告別詞，是如此的無序，卻又如此的真實。它和瑣碎的生活一樣，和無序的成長過程一樣，像一首沒有歌詞的歌，值得我們在久違的時刻輕輕哼起，獨自吟唱。

看完電影，我在螢幕前坐了一會，最後的離別和鼕鼕假期的結束讓我有些感傷，我原想打個電話給我的父親，可是我想起外公給鼕鼕說的那段話：……做父母的，也不能看管孩子一輩子，只能在他還沒有走人人世之前，先給他打好根基，教他作為一個人，起碼應該有的一些東西……

於是我把電話打給了我在遠方的女友，我說寶貝我想你，她說我也想你，我說我想抱你一下，她說我也是，我說我現在感到很無奈很悲傷，她說為什麼呢。我說寶貝我們生個孩子好不好？她笑起來，說，你今天腦子進水了啊？

堯耳在六月的午夜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