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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uf

2007-05-11 22:49:48

法蘭西精神


基耶斯洛夫斯基自稱是「專業的悲觀主義者」,他的悲觀在於深刻的懷疑與反思,而他的專業則體現在他懷疑與反思的是人類精神世界永恆的困惑。《三色》探討的是三色所象徵的自由平等與博愛,導演沒有從政治、社會的角度出發,卻是著眼於現代社會個體生命的細微感受,憂傷或歡喜,屈辱或尊嚴,低頭神傷或淚眼朦朧隔窗相望的的姿勢,都是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或有可能經歷的細小感觸。
藍色象徵著自由,失去親人的朱莉失去了家庭同時也失去了義務,生活優渥,沒有責任,有著新鮮愛情的無限可能。這樣的朱莉理所當然是完全自由的,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卻向我們展示隨這自由而生的束縛,他探討的不是自由,而是自由的缺失:朱莉被往日的情感與記憶所囚困,無法脫身,她所作的所有便是無所作為,她拒絕去墓地,拒絕看舊照片,扔掉亡夫留下的曲譜,拒絕知道有關亡夫的消息,甚至拒絕哭泣。婆婆與她擁抱,那麼用力地哭泣,朱莉問她為什麼這樣哭泣,她說,因為你不哭。
「在某種意義上,朱麗處於靜態的處境,她不停地等,等待一些事情發生變化。她極度脆弱——因為她決定這樣——因此某種意義上,電影只好追隨她,跟隨她的生活方式和她的舉止。」
白色代表著另一個美好而具有魔力的字眼:平等。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此片中講述了一個關於愛情中個體地位不平等的故事,卻是為了質疑平等對純粹情感關係的必要性。正如芝華士的廣告語無比狂妄卻又無比真實地叫囂的那樣,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又是一個令人心驚肉跳不敢正視的事實。卡洛爾因性無能而被妻子拋棄,對妻子的愛令他受盡侮辱,當他偶然發財之時,不僅性能力重新恢復,妻子的愛也隨之而來。愛情彷彿由財富與生理條件的平衡為前提,一旦失去平衡,愛情就變成一場沉重的災難砸將下來。
紅色的主題是博愛。瓦倫丁像傳說中的天使的那樣,美麗而善良,一心想為別人著想。只是,「她一直從自己的角度來為別人著想」。一場車禍讓她結識了一直坐在屋子裡竊聽電話的脾氣古怪的老法官。老法官偏激的行為觀點對於瓦倫丁生命中一直堅持的愛的原則無疑是一場衝擊。哲學家都有點多慮,基耶斯洛夫斯基也一樣,他被一個問題苦苦困擾,「我們自己有些東西可以付出的這個事實中就有美的東西存在,可如果我們的付出是為了給自己更好的評價,那麼這種美就有了瑕疵。這種美純潔嗎?或者是有點被破壞了?」瓦倫丁無疑就是這個充滿矛盾與不確定的美的化身,在她身上集中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疑問與希望。最終瓦倫丁逐漸理解了老法官,老法官也受其愛的感召,決然地作出了自我檢舉的決定。
自由平等和博愛是現代自由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哲學家劉小楓稱基耶斯洛夫斯基「用對個體命運忠心耿耿的目光深情地注視現代社會中破損的個人道德感覺」,其敘事思想「緊緊盯著不放的個體生命的偶在與道德的關係問題,乃是現代性的基本問題」。然而影片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卻又是從這三者的反面開始的。可以說,他所探討的,都是這三個誘人字眼在現實生活中的缺失及其存在的可能。
光影總如水。朱莉在受傷時總躲進藍色的游泳池,讓水淹沒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無法拋棄記憶。因此無法自由。
因為音樂一直在響,音樂響起,記憶重生,畫面在瞬時變成寂靜無聲的漆黑,時間靜止。只有音樂一直在響,最終終於變成恢宏壯大的合唱,每個人在音符的流轉里各自生活,微笑或若有所失,做愛或靜靜死去,所有人的人生都變成朱莉生命的一部份,朱莉的眼淚終於可以靜靜流下。之前朱莉的任何作為都無法到達自由,順應內心的聲音而生活是不可能的,你所能做的,只是順應生活本身。愛是囚牢還是自由?這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在電影最後莊嚴而偉大的音樂中向我們提出的問題。
在《白》中,基耶斯洛夫斯基講述了一個關於平等的故事,但平等並非真正的表現主題,這是一個取得平等的故事,是關於報復的故事。他相信我們應該追求平等,但要明白永遠不會完全實現。歌德說性格決定命運,性格又有何決定?一個人從小的生活環境與他有生以來的境遇。這些又豈能是平等如流水線上的產品。每個人大概生來就各有其命運了:生理有所區別,生活的環境也各有差別。有如原本電腦被安裝上不同的作業系統,一個個原本應該沒有差別的肉體被社會倫理安插進不同的靈魂。更諻論在政治經濟因素的作用下,脆弱的情感更有如風雨飄搖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在《白》中,愛情中個體的尊嚴完全與愛情無關而與愛情之外的東西如性能力與金錢有關。因不平等而生的屈辱感,卻才是愛情的真正面貌。不平等的愛情,或者愛情的不平等,才是永恆平等的東西——對所有人,所有愛情。基耶斯洛夫斯基想說的不是平等的重要性,而是不平等的無法改變。
基耶斯洛夫斯基說,《紅》的真正主題是,「人們有時候會不會生錯時代?」「我們可能修正老天爺犯下的錯誤嗎?」究竟什麼對於他人才是合適的,是讓他遵從自己的意志墮落向死亡的深淵,還是讓他得救卻以放棄自己的選擇屈從於他人的意志為代價?沒有誰可以是那個上帝,可以代別人思考,代別人做出選擇。而站在大眾所認為的正義的立場改變他人,是否又是一種對他人自由權利的褻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悲觀在這裡暫時止步,他給了《紅》一個充滿希望的結局,在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深刻思考與懷疑之外表達了對人性的堅定信仰。
 「在不計其數的撥、插、按以及諸如此類的動作中,攝影師按快門的發明尤其富有成效。用手指觸一下快門就能將一個事件永久地固定下來。照相機賦予了瞬間一種追憶性的震驚。這種觸覺經驗同視覺經驗聯合在一起,就像報紙廣告或大城市交通給人的感覺一樣。在其中穿行便會給個體帶來一系列驚恐與碰撞。在危險的十字路口,一系列神經緊張會像電流衝擊一樣急地通過體內。波德萊爾說一個人扎進大眾人流中就像扎進蓄電池中。不久,為了描述驚顫經驗,他稱這種人為「一個裝備著意識的萬花筒(kaleidoskop)」。當坡(愛倫•坡)的「過往行人」還顯得漫無目標地東張西望時,當今的行人卻是為了遵照交通指示而不得不這樣做。因而,技術迫使人的感覺中樞屈從於一種複雜的訓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種對新刺激的急切需要使電影得以誕生。在電影裡,驚顫式的感知成了一個有效的形式原則。那種在流水作業的傳送帶上決定生產節奏的東西正式電影得以立足的基礎所在。」
本雅明的這段話能幫助我們更好地體會似乎沉悶的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的美學特質。在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裡,主要進行敘事的不是故事情節,而是人物內心世界與外界發生碰撞所產生的「驚顫式的感知」。這一點在《藍》中表現得尤為出色。
藍色的光閃耀在朱莉的臉孔上,有一種使人心驚肉跳的憂鬱。波德萊爾說憂鬱即美。藍色的光閃耀在朱莉的臉孔上,如同小女孩死之前手中飛揚的棒棒糖紙的光芒閃耀在風中,沈從文說殘忍是一種美。這美的殘忍的光變成一道沉重的陰影,使朱莉無法從往事中脫身。在電影中多次出現的藍色光芒經常是很突然地就閃耀在朱莉的臉上,這突兀的晃動的光芒,正像徵了朱莉內心情感的顫抖。自由。自由何在。自由,自由是沒有東西可失去的代名詞。
此外,在《三色》中玻璃與玻璃的反光成為一個重要的隱喻。無數的玻璃,玻璃與玻璃的反光,這脆弱而堅強的透明而無法逾越的物質正有如影片中每一個人的內心與他人之間的距離。玻璃那種混合了脆弱與堅硬的特質正很恰當地揭示出了人物敏感而矛盾的內心。人物內心情感的隱喻表達與技術手法的完美結合保證了「驚顫式的感知」的「驚顫」度,給觀眾以一種心靈上的衝擊力。
「三部電影講述的都是一些有某種知覺或感覺的人,一些有魅力的人。」事實上,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許多電影都是以這種知覺或感覺為基礎的,「驚顫式的感知」可以說是整個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的價值所在。這種奇異的感知既是電影的表現內容,又是電影與它的觀眾之間發生感應與傳遞情緒的基礎。比如那一部《維羅尼卡的雙重生活》,鏡子、窗戶上、門上和汽車上的玻璃的反光與折射中的「鏡中」維羅尼卡與現實中的維羅尼卡同時存在,電影中的人物被一種奇異的心靈感應主導著命運,而光影班駁,金黃色的溫暖色調里,我們內心最隱秘的部份,也被一種熟悉而奇異的憂傷與溫暖圍繞,那新鮮的柔嫩的顫抖的感覺,如靈魂的存在般神秘敏感。
這種「驚顫式的感知」存在於電影人物心靈之中的同時存在於觀眾與電影人物之間,成為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中最終完成它的表達的最後關鍵。即基耶斯洛夫斯基選取了我們每個人生命和思想中共同存在的最細小最敏感的情感樣本,當我們被電影中的人物所感動,也即產生共鳴式的驚顫感知之時,我們其實是被自己感動了。正因為如此,劉小楓才敘說自己在基耶斯洛夫斯基過世時,感到「思想的在世孤單」。基耶斯洛夫斯基正有如我們思想世界裡一位不可失去的生活同伴,他的電影熨貼我們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孤單靈魂,光影之間令我們感受到一點細小卻灼熱的溫暖直抵靈魂深處。而無疑,《三色》正是他眾多作品中人文關懷的出色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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