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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圈--I Don't Want to Sleep Alone

黑眼圈/IDon'tWanttoSleepAlone

6.9 / 2,322人    115分鐘 | Canada:115分鐘 (Toront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導演: 蔡明亮
編劇: 蔡明亮
演員: 李康生 陳湘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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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

2007-04-06 17:25:35

關於速度與遺忘--我看《黑眼圈》


「I don't want to sleep!」 看《黑眼圈》的時候,我心裡一直高呼,可是我的念力敵不過那一對「不識抬舉」的眼皮。不識抬舉啊﹗膽敢在蔡明亮那麼精巧的凝鏡前垂下來。我得承認,看《你那邊幾點》和《天橋不見了》的時候,我都要跟眼皮苦苦搏鬥,這次也幾乎睡著了。當然不能怪蔡明亮,我只怪眼皮不長進。

有謠傳說金馬獎評審指蔡明亮把攝影師是植物人,如果此事當真,那絕對是金馬獎的一大醜聞。不過,那班人既然可以讓郭富城憑《三岔口》當上最佳男主角,又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呢﹖鏡頭不動代表攝影師也不動嗎﹖《黑眼圈》中那些構圖和燈光都接近完美的畫面是蔡導用法術變出來的嗎﹖這則傳聞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靜止的長鏡本來就是蔡明亮簽名式的電影語言,亦是他能叫人沉迷的地方。我們走進電影院裡,有時候不過是為了發一場夢,為了尋求一些娛樂和慰藉,可是蔡導不做夢,他要做的是「比現實還要現實的現實」,他要我們從「夢」里醒過來,透過他的眼睛去審視自己生活、去迫視這個世界。那「漫長」的兩個多小時裡,他利用他最熟悉的語言──影像和音樂,把生活中那些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在我們面前赤裸裸地還原。

我想起米蘭‧昆德拉在《緩慢》里一段有關「快的速度與遺忘的強度」的描述:「當我說起T夫人的夜晚時,我提到了存在主義數學教科書前幾章的一個著名方程式:快的速度與遺忘的強度直接成正比……我們的時代被遺忘的慾望糾纏著;為了滿足這個慾望,它迷上了速度魔鬼;它加速步伐,因為要我們明白它不再希望讓大家回憶;它對自己也厭煩了,也噁心了;它要一口吹滅記憶的火苗。 」

昆德拉的描述是一個很有趣的倒置。我們被遺忘的慾望糾纏著﹖抑或,我們早已被各式各樣的慾望吞噬,以致不得不去遺忘﹖在全球一體化的進程當中,科技和資訊以一種奇異的速度在翻騰,城市裡的絕大多數人都踏上了時代的快車,享受在無邊黑洞裡飛馳的快感。然而,有更多人、更多事(基於無法或無力)都被這架列車甩在後頭,像風景快速倒退,消失在零重力的宇宙里。

蔡明亮今次把背景從台北搬到他的家鄉馬來西亞,提供了一個舞台讓那「被遺忘的一群」躍身在我們的眼前。電影中的三位主角都是在吉隆坡生活的外地勞工,屬於社會的地下階層:不修邊幅、蓬頭垢面的李康生拿著背心塑膠袋在街上游蕩,連路邊攤的炒麵條也買不起;受到無理的對待也不敢作聲的陳湘琪在一家茶室做雜務,並負責照顧老闆娘的植物人兒子(同樣又李康生飾演);飾演印度人的諾曼把檢到的舊床褥當成寶,召集一眾同鄉抬回老遠的住處。我用「住處」而不是「家」,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飄流的一群,暫時、甚或長時寄居在一個僅供容身地方。他們被擠在社會的邊緣,被遺忘在失重的宇宙里,過著如螻蟻一樣的生活,因為言語的障礙,他們連說話的權利也被剝奪了,像植物人一樣毫無反抗的能力,只能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細細的撕磨和緩慢的侵蝕。在那個彷彿靜止的時空裡,幾首老歌飄過哀哀地唱出了他/它們被遺忘的命運。

可是,相比蔡導的舊作,《黑眼圈》沒那麼難以負荷,而且鮮有地洋溢著濃濃的溫情。這一次他不僅拋出了問題,還積極地為我們提供了出路和希望,跳出了他自己多年來的框框。三位主角雖然被世界遺忘了,可是他們卻沒有把愛遺忘,在命運交會的時刻里,靜靜為對方燃起溫熱的火光,在黑暗中相濡以沬。諾曼把受了重傷的小康從街上檢回來,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那無私的奉獻實在使我動容,也叫感到慚愧。我不禁問了自己一句:「我能付出的愛又有多少呢﹖」當然,諾曼也並非完全不求回報的,但到最後又有什麼好計較呢﹖片末,諾曼用鋒利的罐頭蓋卡在小康的頸上,可是就在四目交投的一刻,時間停頓了,他們的眼淚都不其然奪眶而出,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人與人之間那種近乎本能的愛已經把他們溶化了。我想就只有蔡明亮才能把愛拍得如此深刻細膩而不煽情,很久沒如此被觸動過。

不得不提的是那個地盤的場景,實在美得過份。一個被遺忘了的商場地盤,一整座灰色的、未經雕琢的建築物,交錯的樓梯在樓層之間穿插,正中的天井蓄了一池灰黑色的死水,在那藍藍的溫柔燈光下,像極一幅巧奪天工的超現實油畫。它令我聯想起《三峽好人》那座忽然升空的建築物,一樣是「爛尾」地盤,一樣是玩超現實手法,蔡明亮明顯比賈章柯高了幾班呢。小康在死水旁垂釣的那一幕,我差點哭了出來,太動人了。

在《黑眼圈》中,蔡明亮的人文關懷不單指向被遺忘的一群,亦指向那些在時代列車裡飛馳的人。從茶室女老闆這個角色當中,我們可以看到社會上層的迷失與徬徨。我不禁要問,飛馳在無邊的黑洞裡,跟被甩開在失重的宇宙,到底有什麼分別呢﹖當我們被慾望囚禁著,當我們已經不再懂得愛。蔡導更利用煙害這一隱喻發出了沉重而激烈的呼喊:我們已經無處可逃了,現在不只是缺水了,而是隨時窒息死亡啊﹗不過,他是積極樂觀的,從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我們看到的是愛和希望。那個長鏡頭真是經典,想像不到那種緩慢得接近靜止的流動,可以構成如此強大的張力,完全把我的靈魂攝著了。

幸或不幸呢﹖坐在我們前排的兩個男人中途耐不住離開了,我想他們的生活大概是多姿多采的,所以容不下那個尋常的世界,容不下那緩慢,容不下當中的細緻,他們選擇離開,從電影院的寂靜回到時代的一片喧譁里。那一刻,我正在跟自己的眼皮對抗,一邊不停轉換姿勢,一邊跟自己說:「挺著。挺著啊。」當字幕隨隨升起前的一刻,我忽爾明白要怎樣面對和響應自己的生命。感謝蔡明亮。

在網上的捎來了一篇訪談,轉貼其中一段過來,我完完全全被蔡導的真誠觸動了,感動得幾乎落淚。他真的太屌了﹗

林:照例,請你提供幾個台灣觀眾應該要看《黑眼圈》的理由。

蔡:理由其實很簡單。我在街頭賣票,那些支持我的觀眾,有些是看過我的電影的,馬上就買;有的是沒有看過,他被我說服,或是被我感動,他就買票。那他會問一句話說,會不會睡著?(笑)我說,我不敢保證,也許你睡著,他沒有睡著;也許他睡著,你沒睡著;也許你就愛上我的電影,也許你的眼睛就一亮。我基本上覺得看我的電影,有兩個我想講的:一個就是我希望觀眾把它當作是一個對正面社會創作的一個支持。這個支持你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必要,但是我覺得非常有必要,因為這個社會已經走到了一個價值混亂的時代,越來越沒有希望。如果你希望你的後代,或是你自己,希望這個社會還可以存活得有尊嚴的話,你要支持個人創作,不只是對我,對所有好的作品(好的作品也包括商業片),而不是只讓電影變成一個純粹的商業概念在行走。你買我這張票的時候,你同時應該覺得說,我已經用了一個力氣、心力,來支持個人創作空間的存在,維繫這樣的型態。第二我希望觀眾空空的進去,滿滿的出來。我總覺得說,好萊塢的電影走到現在,這十年來讓我有一個感覺(我想觀眾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是觀眾不會像我這樣去分析):是「滿滿的進去、空空的出來」。滿滿的期待,期待什麼呢?期待大明星,期待更大的場面,期待更多的資金在這個電影裡面被我享受到,期待劇情,期待類型…。一堆期待進去,它都給你,為什麼你是空的出來?我希望我的電影反而是,你沒有什麼期待,你就知道蔡明亮是一個很認真在做作品的人。我珍惜我每一個資金,我一分錢都沒有浪費,我們賺的錢還是回到電影裡面來。

你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我很氣台灣的整個電影界,整個反我的人是反得沒有道理的。第一個,他不知道我的電影是國內最賣座的台灣片。他為什麼不知道?他也許裝做不知道,他還是用那種論調說,你是票房毒藥,所以我們不要支持。我說你不要管我的票房好不好,你要看我的電影對這個社會是不是有益的。什麼有益呢?起碼我的精神就跟你講說,創作很重要。你的小孩要不要創作?還是你的小孩有錢就好了?他有錢,有一天你的小孩在路上被人家捅了一刀,你都會呼天搶地的問是什麼原因?沒有什麼原因,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當一切都是爭權奪利,都是功利的時候,你的小孩子就很容易被人家桶一刀。所以我很難說我的電影有多好看,因為真的見仁見智,個人的感受不同。但是基本上你知道蔡明亮帶領的這群人從來沒有【不認真】。不是說別人不認真,認真包含了一種很嚴肅的態度在裡面。我太看重電影了,我太把電影當作是一種重要的工具,不然不會給你使用。你使用它、你懷疑它,但是你不要浪費它。你要探究它還能做什麼,不是賺錢。賺錢老實說太容易了。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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