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狠狠隕落的寒意

看一部嚴肅電影會看到恐怖片的害怕，這在我是第一次。
是今村昌平的《黑雨》。
《一一》裡陽陽說，以後我要告訴人們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今天，電影在我的人生里也是這樣一種存在。那些不知道的事情，卻是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的所為。因了電影，才會知道，一如在這部電影裡見到的核爆後的人間慘劇，彼時彼刻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為過吧。
很多年以前，你一定看過關於諾查丹瑪斯的著名預言，也一定記得那個「恐怖大王從天而降」。
最近看了兩部關於廣島核爆的電影，看了兩次那樣的巨大的蘑菇雲。黑色的、驚人膨脹、彷彿要吞噬一切，向你沖捲過來。我常做一個夢，在好似《九色鹿》裡那樣的巨大雲朵之間不知所措，找不到方向，你知道那有多可怕，沒著沒落。今天的這個雲一樣面目猙獰。想到它要淹沒這個世界，它自天上來，正是恐怖大王從天而降，而它降臨之後，世界一片荒蕪。
所以我害怕了。電影裡面是怎樣的一幅景像啊。那些姿態各異，木乃伊一般的屍塊橫七豎八保持在他們活著的那一刻的形象。但是對不起，那不是美麗城堡里中了魔法待王子吻醒公主的子民們，定格在那一刻的人們會一起醒來，不是那樣的，他們體無完膚，焦炭一塊，再辨不出誰是誰的誰，是哪一個的至親摯愛，他們一起僵硬著走進另一個世界，還沒來及思考，所以希望不要做了冤魂，那衝天的怨氣不要留存。
野子正在島外的船上，蘑菇雲在遠處升騰，天上就在這時下起了黑雨，那大塊的、漆黑的雨塊，甚至不是雨滴，而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落在臉上，落在手上，洗也洗不掉。
看黑雨一點點狠狠的殞落，多寂寞的潑墨。這是莫文蔚的歌，這首歌也叫《黑雨》。這首歌是講感情，但是感情之間的愛與傷害你怎麼能跟這個比，這個是最恐怖的潑墨，但真的，是狠狠的隕落，惡狠狠。歌裡唱：黑雨滿天覆蓋，我們都逃不開。那時野子也逃不開。
後來，她嫁不出去。因為是那場災難的受害者，會有後遺症。於是野子的姨父一次次請醫生給開健康證明。可是有一天，同是核爆受害者、身體已漸漸虛弱的姨媽，找野子，透過門縫，看見坐在浴盆中的野子，正痴呆呆的從頭上往下抓頭髮，一抓一把的落髮，再一揪，一塊頭皮露出來……那姑娘的表情都傻掉了，她也沒哭也沒鬧，可是她那麼呆呆傻傻的，誰看了也受不了——一個美麗嫻靜的女子，正和她的美麗烏髮告別，你怎忍見？而她再沒有那頭美麗烏髮，你怎不心痛？這心疼內疚之下的驚恐，原是最驚恐。鏡頭越冷靜不動聲色，你越是不寒而慄。姨媽也沒受住，一個步子踉蹌到一邊，倒下了，去了。
說悲劇是把美的撕毀給你看。那麼你從心底深處冒出來的漆黑冷意，又該算是什麼？是悲劇嗎？沒有問題。但又不止是悲劇。是戰爭對人的摧殘，是人對人犯下的罪，是你所能想見的你不能想見的而人竟做的出來的——其實是人最可怕啊。悲劇可以讓你沉浸，而這個只讓你厭惡，你甚至會恨自己的種群。
野子說，那是炎熱的夏天，可是天上下起黑雨的時候，我卻覺得很冷。
我知道了，你的感受，那時候的你，是這樣度過的。很多像你一樣青春、一樣如花的女子都在那場炙灼中定格，而你留下了關於寒意的記憶。
今天，我竟也可以感受到你曾經過的徹骨的寒意，它來自心裡，心寒了，於是炎夏也是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