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血----------------------《盲井》

問血----------------------《盲井》

電影名：《盲井》Blind Shaft
導演: 李楊 (Yang Li)
主演: 王雙寶 /王寶強
製片國家/地區:中國台灣
上映年度: 2003

一部值得讚賞的片子大概應該包括幾個元素，好劇本，好導演，好攝影，好演員。《盲井》做到了。這幾年煤礦事故逐漸成為媒體的寵兒，這是一個畸形的孩子，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就伴隨著太多的眼淚和鮮血，礦工的生命和金錢共同增長，這本身就是扭曲的，於是煤礦輕而易舉地成為電影拍攝的題材，導演也是人，他需要一部片子來獲得他需要的肯定，而大多數的人對於人性，生命，極端，黑暗總有著天性的畏懼和敬佩，於是一窩蜂的煤礦電影出現了。在這些電影中，我覺得《盲井》是最出色的，李楊很牛，從故事，拍攝手法，演員調度上，都很成熟，摒棄了第六代以及以後導演們迷戀到極致的長鏡頭，這是一部內容和形式都很出色的電影。
講述的是一個發生在礦區的故事，礦工宋金明和唐朝陽依靠害人賺錢，他們先是將礦工假扮成自己的親戚，誘騙到礦區，然後將打工者殺死在礦井下，並製造煤礦事故假像，再作為死者家屬向礦主索要賠償，他們一次次得手，金錢已經讓兩人的喪盡了天良。但在一個小男孩成為他們的目標之後，宋金明的感情猛然間發生了變化，在施害與保護之間他難以取捨……
盲

看電影的時候我的心一直覺得很孤獨，有一點揪心，從一開始就這樣，開頭是漫長的一片黑暗，礦工們帽子上的燈閃出一些或明或暗的光，臉上是煤灰的黑色，還有金屬砸在煤窯裡的聲音。片頭出現的那個場景讓人很有感觸，幾個礦工擠在礦車上隨著攬繩慢慢下降，井口很小，透出明晃晃的白光，礦車載著他們不斷往下，越來越深，越來越深，井口的那一點亮光逐漸縮小，慢慢地看不見，嚮往地獄深處行進一樣脫離光明，走向黑暗。煤窯就是一口深深的井，在井下你看不見太多的東西，只有微弱的光明，你依靠這微弱的光明幹活，點炮，挖煤，吃飯，喝水。宋金明和唐朝陽就是在這樣的井下幹活的礦工，在這黑暗的井下，人的心靈也變得黑暗起來，所以宋金明和唐朝陽在井下殺人，一鎬子把一個姓元的礦工砸死，直接把他扔進礦井深處的水塘里，像衝下水道的大便一樣輕易把一個人丟棄，而這個人在數分鐘之前還在和他們聊家常。
在貧窮和生活的壓力下，宋金明和唐朝陽都變成了殺人犯，並且喪失了作為一個人的道德倫恥，他們假扮成元姓礦工的家屬，悲悲慼戚地跟礦主要錢，低三下四讓人覺得可憐，卻在得手以後把礦工的骨灰盒隨意地丟棄。他們都瞎了，在面對金錢的時候他們都沒有了眼睛，變成只能看的見錢的畜牲，甚至穿著死者的皮鞋招搖過市。
礦主的心也是盲的，所以他們用區區三萬塊錢打發人命，他們封鎖消息，利用制度的漏洞賺錢，礦主不在乎任何人的命，他們對來下井的人說，怕就不要來，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人在他們眼裡只是一個工具，死了，還有後來者。

忙

片子裡的人都很忙碌，不論是唐朝陽還是宋金明，礦主，其他礦工，燒洗澡水的馬大姐，妓女，雞頭……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地賺錢，孜孜不倦地賺錢。
宋金明有一個在上學的兒子，他好幾次說到他要賺夠錢供兒子上大學，每當他同情鳳鳴的時候，唐朝陽就會激將他，你心軟了是不是。然後他就會回應一句，沒有，我同情他誰同情我啊。
他們拿到用另一個人生命換來的錢在城上揮霍，吃飯，嫖妓。電視上播放著貪污犯貪污了幾百萬被抓的新聞，唐朝陽就說該死，然後幻想自己也有個幾十萬的樣子。他們都沒有錢，幹著謀財害命的生意為著自己的家庭，除了孩兒他媽，什麼都可以是假的。說不定孩兒他媽都是假的。鳳鳴的到來，讓宋金明的內心有所觸動，他從一開始就不忍心對孩子下手。
而李楊到最後也沒有說明鳳鳴到底是不是被殺死的那個礦工的兒子，一切像是一個巧合，而最後唐宋兩人的死，更印證著因果報應的輪迴，宿命的一場悲劇。結尾是善良的，鳳鳴終於可以離開這樣忙碌玩命的生活，去他嚮往的學校。而在礦上忙碌的這一些日子，卻變成鳳鳴內心深處永遠無法擦拭的最深刻記憶。
善良的孩子最後用自己的善良換來了命。但是礦井仍然忙碌，每天礦下有數不清的邪惡和鮮血在發生。
李楊旅居德國多年，生活上應該是完全不會有任何潦倒，應該是一個完全上流社會的藝術家。但是他從骨子裡深諳中國人的心裡，從對16歲的鳳鳴朦朧的性感受刻畫得安排下就能看出來，李楊顯然在骨子裡仍然墨守著東方人的某種特質。無論怎麼忙碌，忙碌到最後都得回到老祖宗的規矩上來，殺人本身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是兩個惡人在最後卻不斷給自己製造麻煩，帶鳳鳴找小姐……一切都只是在償還最後殺人的愧疚感，在這一點上，不論是唐還是宋，都不是一個變態的殺人魔王。
作惡的只有金錢。

氓

唐朝陽一直是以一個流氓樣兒的反面形象出現的，看電影的時候我無數次有牙癢癢的感覺，很想一鎬子也拍死他。演員很牛，我一直以為是李楊找來的群眾演員，百度一下才發現原來是專業演員，演技真讚！唐朝陽最初那個老實木訥的形象和最後目露凶光的想像反差的確是影片的第一個大亮點。（片頭字母出現的那個也是一個值得讚嘆的手筆）唐朝陽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冷血的角色，他罵起鳳鳴來很狠，撕毀鳳鳴的信，他對鳳鳴下手毫不動情，他用黑錢幹起妓女來毫不羞愧。與唐朝陽徹頭徹尾的流氓形象對比而出現的時宋金明，這個人物應該是盲井裡最豐滿的。宋金明雖然是作為一個殺人的主犯出現的，但是最後他應該是值得同情的一個悲劇角色。他對兒子的惦記是充滿慈父的感情的，他給家裡打電話，提到兒子的成績時要求老婆一定要督促孩子學習否則就揍他，而唐朝陽在電話亭前只是覺得錢都給家裡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在和小姐上床的時候，宋金明甚至心疼一百塊錢惦記兒子與小姐都幹不起來。正是宋金明殘留的一點人性，讓鳳鳴有了一條活路。影片的後半部份，宋金明完全陷入了一種焦灼和進退兩難的狀態，他阻止唐朝陽殺人，他一次又一次為鳳鳴著想，給他找雞開光，請他喝餞行酒，因為唐朝陽撕他的信兒跟他翻臉，他看到鳳鳴看書太晚還會惦記著讓他早點睡。
在鬧市的街頭，鳳鳴和唐宋二人走散了，兩人面對鏡頭在嘈雜的集市里尋找鳳鳴的時候完全是一種尋找親人的狀態，宋金明臉上滿是焦急，而當鳳鳴提著一隻雞出現在他面前說二叔我給你買了隻雞的場景出現時，宋金明的內心防線已經完全傾向於不殺。
兩人都像是流氓，說話滿是道上的味。辦還是不辦，想不想在道上混了，懂不懂規矩，兩人都是已經在江湖上混了很久的樣子。從這個側面上反映宋金明最後道德醒悟的深刻。誰知道在此之前他們殺了多少人？
李楊的確是很厲害的，起碼我一直揪心了，大概是王寶強的確太可愛，太傻根，我不得不揪著一顆心，為著這個孩子的命，在這一點上，李楊很成功，並且毫不做作。

煤

畫面大部份時間都是灰色的，井下是深黑色的，那種很深很深的黑色。只有鳳鳴下井的那件深紅色工作服有些希望的色彩。煤作為黑色的金子存在於中國內陸幾個省份，它帶來了礦主和煤礦事業單位的一夜暴富，吸引著越來越多的農民走到井下。沒有人逼他們下井，所有人都是自願的，從第一次下井的心慌害怕，到最後的麻木冷靜。這是礦工的命數。
片子拍得很想紀錄片的樣式，很真實，不論是佈景還是礦工的生活。在這一點上，李楊是很出色的製片，比起同樣拍過煤礦題材的導演，譬如王超們，李楊的水平不是高那麼一點點。拍一部反映入性的電影不難，難的是摒棄導演個人的自滿情緒和諂媚因素去反映真實，儘管不能完全反映真實，這一點上李楊仍然是值得尊敬的。
在被煤淹沒的單調世界裡，礦工想盡了一切辦法找樂子，喝酒，打牌，洗澡，任何不在井下的時間他們都用來開一些低級的玩笑，跟馬大姐找樂子……
在煤礦以外的世界，這些礦工是社會底層的人物，他們因為在路上擋著私家車的道被人想趕走一隻狗一樣的呵斥，他們找最低級的雞發洩不能見到女人的慾望，他們吃最廉價的面。外面的世界已經變了，一碗燉羊肉都可以變成羊肉保健湯。做雞的女人誇誇其談自己張開腿就能掙錢是老天爺公平等等。
有些矯情的片斷是唐宋二人摟著妓女唱「社會主義好」的那個情節，聽到妓女篡改歌詞「資本主義帶著黃金回來了……」當時一直覺得，天啊，為了討好西方觀眾有必要這麼把意識形態的諷刺搞得這麼明顯麼，可是後來我才發現，這不是過份的矯情，是信仰的缺失，是長期生活在底層的被統治階級的信仰的扭曲。

霉

看電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當一個人的思想已經完全霉變的時候，突如其來一縷陽光是不是可以改變他邪惡的精神世界，而當這個邪惡的精神被觸動的時候，他是不是會遭遇更大的悲劇。
結局是很善良的，兩個思想發霉的惡人最終因為自己的不懷好意而死在了井下。鳳鳴得到了兩個三萬元，但是我忘不了那個鳳鳴從井下逃出來時的鏡頭，他對著突兀的光線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目睹了一場醜惡的爭鬥後竟然不習慣人世間的陽光一般。在這一點上，以《盲井》作為這個電影的題目是偉大的。
在火葬場的沉靜和肅穆中，鳳鳴最後看到了那雙鞋子。相信很多人都能感覺到，李楊這個片子裡沒有任何一個情節是多餘的。那雙鞋子最終沒有成為鳳鳴發現兩人的陰謀而成功逃離死亡的原因。是人性的善意拯救了他。看到最後我終於明白，鳳鳴就是那個元姓礦工的兒子。他看著那雙皮鞋隨著屍體送入焚屍爐，眼神裡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火葬場的大雁沖冒著黑黑的煙。

我突然想到賈樟柯了，山西已經成為電影裡屢次出現的地方，山西人的財大氣粗也成了現今中國一個不爭的事實，李楊的《盲井》從畫面到人物都和賈樟柯的電影很像，但是不同的是兩個人的階級不同，賈樟柯完全草根出身，他就來自這些底層人物，所以賈的片子或許表現人物更加深刻些，李楊在電影語言上或許更為純熟一些，至少他的片子節奏不冗長。
2003年當我還在為高三的每一次考試而奔波的時候，《盲井》橫空出世。2004年當我考上大學以後我才知道，李楊曾經和我一樣，在我現在的這個大學裡學習和生活過。關於李楊的一些傳說至今仍然會聽人說起，這個最後跑到德國留學的師哥為什麼會冒著極大的危險拍《盲井》，拍這些完全遠離他生活的人物，我們誰也不知道，劉慶邦的原著小說我沒看過，想必肯定是很出色的，小說打動了他。
如果鳳鳴死了，唐朝陽一個人得手走出礦井，也許這個片子就會成為中國電影史上最為慘烈的現實主義題材的大悲劇，但是結局是善良和充滿希望的，也許生活的本身不那麼善意，但我們可以嚮往著這一份善意。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感謝電影審查制度。
一部好片。這是最後的結論。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