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Johnny二三事

身上這件衣服已經穿了十多天，忘了從什麼角落裡翻出來的了，反正穿上以後，沒再脫過，Johnny覺得很舒服。就像小時候，在悶熱的下午躺在鄰居家的雞圈裡，把空氣封得死死的雞糞味不斷衝擊著大腦，令他感到噁心，他很想立即逃離，去沖個澡，喝杯冰鎮啤酒，到草地上打滾一直滾到日落，但身體卻始終蜷縮著，哪裡也沒能去。很多很多年了，像認識美國地理一樣認識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他慢慢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過那個雞圈，他圍著它和女孩跳舞，把它砸向不懷好意的挑釁者，或是將它一腳踢飛，踩得粉碎，他自己都安靜地待在裡面，一動不動。
為了繼續穿這件衣服，他打算拍一部電影，在電影裡他將一直穿著它，名正言順。這個想法令他感到一陣眩暈，好像在金色的陽光中，騎馬穿越大峽谷。拍電影？他還不完全清楚這個動詞的意思，很多鏡頭已像從地層鑽出清水一般往外湧動。那是一片連綿的沙漠，紅紅的日頭在頭頂緩慢移動，像和當地土著居民一同被禁錮起來般缺乏生氣。起伏的公路線蒼白地延伸下去，看上去像——一張被強暴的臉？不不，那是在《My Own Private 愛達荷》中的臉，那張臉更詩意，更眷戀，這張臉卻是貧窮、枯乏、現實的。人們像生產線上的螺絲釘一樣來來回回地生活著，日子就像一團被人踩了一腳的狗屎粘在路面上，快要被曬乾了。為了逃離這樣的生活，人們甚至願意以死亡來交換。這就是他將要拍出的電影，Johnny因預感到即將面臨的艱苦工作而微微一笑，天性始然，他喜歡像F1機械師一樣認真工作，每天把雙手弄得髒髒的，渾身汽油味，他喜歡讓汗水溶入泥土。因此，他看得見那片葉子，有人才華橫溢，隨心所欲，但他更傾向於勤勉的理解和感受。幼年時從他親愛的祖母那裡——她是一位真正的印第安女人——所感受的，成年之後他將把它拍成電影。
Marlon Brando如約來到現場，遠遠地坐在一邊，沒有多少話，可能是因為長途飛行的疲勞。如果Johnny Depp寫導演手記，那麼有一段應該是這樣的：他來了，我很高興，甚至是幸福。是的，和所有人一樣，我喜歡他。看見他坐在輪椅上，緩緩地從陰影中出現，我幾乎快流出淚來。他就是在影片中花錢買我的死亡的人，他服帖的白髮、寬闊的臉龐和雙肩，以及說話時彷彿在不斷向黑暗探尋的聲音，都令我感到死亡的氣息，那是另一種死亡，是我的攝影機拍不出來的，它是Marlon Brando帶來的。
影片的選景基本沒有猶豫地去了加州的沙漠，那裡有真正土著居民的聚居地。但大部份場景卻用了搭景，垃圾場，狹窄的炭渣小道，還有用籬笆圍起來的小蔬菜園子，Johnny和工作人員向當地居民借來各式各樣的用具，將它們一一搭建起來。燈光打得偏黃，像沙漠裡的早晨，開始調度演員進入，一聲action，開關按下，小孩子開始跑來跑去做遊戲，一個胖女孩開始在垃圾山上認真地撿垃圾，一個瘦高個開始往汽車水箱裡撒尿……Johnny把頭埋進監視器，看著這場表演，腦子裡突然出現兒時媽媽唱給他的一首歌謠，那旋律單純而憂傷，像划過天際的一片薄薄雲絮。Johnny不自覺地哼唱起來，一時間，他感到一種難以自持的悲痛，他發現自己所追求的不是真實，而是虛無。海水漫過農田，泥石流衝垮村莊，嗜血的女巫在深夜偷走農夫的孩子，他已經不再純潔。沒有真實可以重現，也沒有心靈可以撫慰，在此存在的一切只是像風一吹，樹葉便落下一般地存在著，只要輕輕鬆開手，便會四處散去，溶入無邊無際的沙漠之中。
影片快結束拍攝的時候，一家當地媒體興沖沖地跑來採訪。還沒說幾句話，那位嘴巴塗得紅紅的女主持人便滿眼放光地問，Kate Moss會在片中出演嗎？Johnny一笑，Kate?如果Kate要來演，她能演哪個角色呢？嗯，好像很適合演搭大貨車從城裡跑到這個小鎮拉客的妓女，光著兩條長腿在酒吧門外蹦來跳去，嘴裡哼著不著調的歌。Johnny被自己這個設計逗笑，他暗自得意地低下頭，這樣的妙點子當然不能在採訪里說，但回去以後可以告訴Kate。剩下的時間，他基本上都低著頭，主持人的問題也屬於用「嗯」「是的」「對呀」便能夠應付，他索性仔細觀察起自己的衣服來。那是一件淺粉色的襯衣，上面印有像中國絲綢上的花紋，有一圈一圈的詭異紋路，好像墮落天使的翅膀。是的，唯一的真實是，這件衣服他穿了快三個月啦！（天哪，女兒會不讓抱的。難怪有了女兒後，再也沒拍過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