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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邦妮

2006-11-07 21:44:45

嘿,安東尼奧尼!


嘿,安東尼奧尼!

                柏邦妮


昨天去文學系買安東尼奧尼電影周的套票,發現系裡煞有其事端了一台點鈔機。因我買得多,所以贈了一本薄薄小冊子。裡面引了一句大師的話:「這些是我在僅僅幾個星期的工作中,在給了我永生難忘的激情的一次旅行中得以拍攝到的中國人。你們想跟隨我加入到這個豐富了我,也可能會豐富你們的旅行中去嗎?」

坐在下午的臺階上,太陽專心地照耀我。拿著一紙杯速溶咖啡,讀這本小冊子上有限的漢字。人來人往,驚擾不了我,反而使我聚精會神。我最願意坐在藝術學院這樣的地方,感覺舒適。都是年輕人,形象各異,我最願意看見這樣一種:疲倦,亢奮,懶,隨便,心事重重卻又了無牽掛,神情冷漠但眼神熱情,氣質是單純的,精神則天然地頹廢。全世界學藝術的學生面上都能看到這種氣質,當然,未成名的藝術家偶也如此。

讀完一篇不太長的介紹安東尼奧尼導演生涯的文字之後,第一直感仍與讀完塔可夫斯基零碎日記片斷一樣,腦子裡只有兩個字:艱難。當然,這兩位大師具體面對的艱難很不同。可還是艱難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可能在模糊的想像中,大師都是這樣一類人:高不可攀,神情淡漠,偏執或者一定瘋狂。情慾力量超強,獲得道德的赦免權。頑強,巧妙。如果幸福太乏味,就寧可要痛苦的重負。動用生活為他們儲備的一切。不僅僅從匱乏,渴望和孤獨中得到滋養,還必須有情人,親昵,激情和愛。他們以一種強悍不可撼動的力量,把自己的生命以及其他人的,肆意扭來扭去,變形或者昇華,只為了探索自己的精神絕境,除了對自己的藝術以外,不必對任何忠實。

是的,或許真是這樣。從本質上說,他們都是純潔的。可是除了「導演」,他們還有「生涯」。生涯裡的安東尼奧尼,膠片會發霉(大師的膠片也會發霉!),受到冷遇(每一個大師在成為大師之前,都會受到冷遇),到處找不著錢,被人涮(大師也被人涮!),一場感情變故完全能停擺他的拍攝,還有,一場重重的疾病能使他永遠站不起來。

就像塔可夫斯基日記里,流露出的脆弱和暴躁一樣,同樣流露出的凡人煙火氣,他密密麻麻給小兒子寫的信里,告訴兒子該去讀的書,還有吻他一萬次。

在所有大師中,可能安東尼奧尼是我最怵的一個。頂級的電影大師有限,以我目前的電影修為,當然幾乎都不懂。但即便不懂,尚可以感受。就說義大利的幾位,費里尼的黑白光影總使我著迷,一場《甜蜜的生活》不知看了多少遍。(前幾天看〈迷失東京〉,螢幕上只是一個畫面閃過,我篤定說:〈甜蜜的生活〉。)羅西里尼和德西卡能觸動我最深的情感。維斯康帝的奢華和貴族氣。帕索里尼的電影裡有我很喜歡的人氣,生動無比,又髒又精緻,下流而聖潔。我不太喜歡貝爾托魯奇,但也為〈隨波逐流的人〉震動。唯獨安東尼奧尼,像一座仰之彌高的山峰,太凜冽了,使我連攀爬的勇氣都沒有。

安東尼奧尼的貴族氣不是古典的,是現代的。他電影裡的人所承受的痛苦是我很不熟悉的痛苦——疑懼。疑懼太歐洲了。那些點到為止的男女在電影裡,毫無理由的相愛和分離,浮雲一般,情愛場面也毫不煽情。疑懼還沒有降臨中國。更沒有降臨到我這個22歲,出生在鄉下,無產階級家庭的女孩身上。我總是在他的電影裡睡著,任何場合都一樣,口鼻歪斜,有時還流著口水。

我知道的有這樣幾個人喜歡安東尼奧尼。我的電影啟蒙老師果子哥。電影是他的宗教,他有一種傳教士的熱情,也有一種殉教的覺悟。他帶著我,一起看了很多大師的電影。導演章明。〈密語十七時〉多麼像〈奇遇〉。杜慶春老師。我讀完他寫的關於安東尼奧尼那篇長長的論文之後,對他和安東尼奧尼都無比敬畏。

可能真的對安東尼奧尼有興趣,是因為他那本書〈一個導演的故事〉。他的文筆極好。都是片斷,讀起來不累,但能啟發我,用另一種目光去看待生活,組織碎片,就像剪輯一樣。那本書陪伴我很多旅程(他的書本也是在旅途中寫成)。在機場讀到〈事象地平線〉,講到一場墜機事件。我告訴綠妖,她慰安我說,沒關係,後面書里還有一場艷遇。

想想也好笑,竟然是文字使我親近大師。前段時間作息顛倒,早上九點才能睡下。在極度疲倦和極度清醒之間,我拿出安東尼奧尼催眠。居心不良,就沒了壓力。我發現安東尼奧尼是可以忍受的。(還談不上享受。)那些疏離,淡漠,壓抑或者煩惱,多多少少也能在我心裡找到蹤跡。還是不懂,但那些影像,就像一些年代久遠的古畫一樣,我看著它們,它們也看著我。

有時我想,對大師可以敬,但不能畏,更不要遠之。即便看不懂大師,我也樂意去親近,不是裝逼,附庸風雅。看大師,不是為了學習技藝,而是為了養氣。特呂弗說每當不知道如何拍攝時會想若是雷諾瓦會怎麼辦,而塞尚下不了筆的時候也會立刻乘著馬車去一趟羅浮宮。可能對我來說,去看安東尼奧尼,就像去一次羅浮宮吧。大概滿眼滿頭都是金碧輝煌,極目四望眼花繚亂,只是看,好似滿腦子想法,也好似一片空白。沒關係,這又如何,就任思緒隨意進出。朝拜大師,帶一點輕鬆和頑皮。不會狂妄,也不會脆弱,不會摩拳擦掌,也不會萬念俱灰。我想我或許會帶一床毯子去,再帶一個抱枕,電影院很暖,想想看,能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裡睡睡醒醒,也很愜意呀!

等到電影結束出來的時候,我會認真打量一眼牆上的海報:安東尼奧尼皺著眉頭,目光深邃,拿著一架攝影機,有一雙特別寬大的手。我會在心裡小聲說:嘿,我來看過你了,安東尼奧尼!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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