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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正傳--Days of Being Wild

阿飞正传/

7.6 / 14,629人    94分鐘

導演: 王家衛
演員: 張國榮 劉德華 張曼玉 劉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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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g

2006-11-04 08:12:27

誘惑與尋找——王家衛的三部電影和一個主題


王家衛執導的電影中,張國榮主演的有三部,即《阿飛正傳》、《東邪西毒》和《春光乍瀉》,這也是使我對王家衛的電影產生興趣,反覆觀摩,並獲得了最大的觀影快感的三部。王家衛的電影,經常是對觀者耐心與接受能力的一種挑戰,零散的故事情節,「往往要靠後期製作的光學效果、畫外獨白以及音樂蒙太奇的運用才能將其合為一體」,就像萬花筒中的玻璃碎片,在不經意間手的旋轉觸動了它們拼接的靈感,你才會發現,原來其中所隱藏的圖案竟是美麗的,並散發出一道眩目的光彩。任何具有挑戰性的東西都隱藏著一個極大的隱患,那就是令挑戰者在每一次成功之後更加深陷,乃至無法自拔,這種類似癮君子的行為促使他們將目標越定越高,對自己的要求亦越來越嚴格,所謂的完美主義者,大抵都具有這樣的傾向吧。


王家衛的電影,絕不是用來講故事的。如果你所抱的期望是它能同其他香港電影一樣,利用各種電影技巧講述一個精彩並高潮迭起的故事,那你註定會失望。它們往往是一種情緒的渲泄和人生觀的表達。所以在那些電影裡,情節並不是最重要的,其實在更普遍意義上的「香港電影」里,情節也往往不是最重要的。這表現在他們經常性地沒有劇本,而是通過一種「集體創作」的方式,碰撞出整部電影中最好的橋段和搞笑或煽情場面。至於如何將這些場面和橋段連接起來,則不在他們的重點考慮範圍之內,他們可以通過一些駕輕就熟的電影技巧甚至就是生拉硬扯也不會有絲毫的擔心和臉紅,因為在他們眼中,那些精心設計的華彩段落已完全可以滿足大眾娛樂,成為票房的基本保證。王家衛不過是把這種創作方法的運用發揮到了極致。惟一的區別是他「志」不在娛樂,而在表達。而表達往往是一種很私人化的情感所引發的行為,所以王家衛的個人愛好是在片場進行即時創作,演員往往和那些道具一樣,成為觸發他靈感,並為他所利用的一種工具。我想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在一部「成品」的王家衛電影中,所看到的角色,即使是主角面目亦經常模糊不清,但他的個性卻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情緒,在影片中從始至終糾葛纏繞不清,讓我們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去感受並感動的原因吧。

 

《阿飛正傳》:尋覓中不知何去何從

在寫了以上那麼多宏觀的感受之後,我們終於可以進入微觀的探討。王家衛的電影常常會讓人產生一種強烈的傾訴願望,因為最終情感是將人們聯繫起來的紐帶,而不是事件。在這個上海男人細膩的情感表達中,會伸出無數個有如觸角一般的神經突,等待著和觀眾進行連接,不管這種連接最後發生在情感的主線上還是支線上,都會讓你產生心滿意足的觀影快感,這也是我如今不揣冒昧寫下這篇文章的原因。

 

我認為《阿飛正傳》、《東邪西毒》、《春光乍瀉》這三部電影其實都表達了一個相似的主題,即人在面對誘惑時的一種心靈困境,以及與此相關聯的在行動上尋找和回歸的過程。歐陽鋒在《東邪西毒》的開頭時說,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事情你不願再提,有些人你不願再見……」,其實事實的真相是在這段話的相反一面:這個世界上總有些東西是你拼命想得到的,它們的存在對你構成了一種誘惑,有些人會為此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他們中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卻永遠不能找到;找到的人也許會產生片刻的滿足,但繼之而來的又是極大的虛空,找不到的人最悲烈的結局是為此犧牲。但也有些人根本就不敢去尋找,他們害怕事實的真相,即存在於心中的誘惑;他們也會期待,但絕不是一個行動主義者,他們日復一日地在怯懦與勇敢、被動與主動的自我鬥爭中度過,他們的結局就如王爾德所說:「最可怕的不在於這令人心碎——心生來就是要碎的——而在於這使人心變成石頭」,用冷漠和自我欺騙來掩飾內心的空虛和哀嘆。

 

阿飛是屬於尋而無果的那種人。旭仔所面臨的是自己生存意義的誘惑,即「我是誰,從何而來,又該向何方而去」。這是王家衛早期電影要表達的一種尋找的態度,即尋找是失控的和不計代價的。阿飛的悲劇性在於命運是無法被自己把握的,他一出生就註定了被拋棄、在一個謊言中生活了二十幾年,如果日子能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也就罷了,但真相偏偏要來打擊他,如一個霹靂一樣令他在電閃雷鳴中被擊醒,巨大的虛空感令他的生活失去了一切意義,就如一個人夢中醒來卻不知身在何處,繼而就像該片的主題歌中所唱的那樣「尋尋覓覓」,卻不知「何去何從」。這種命運悲劇自古希臘以降,至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比比皆是,但阿飛仍具有其獨特的魅力,原因就在於他為尋找而做的「放棄」,所有的無助、無奈、痛苦都在種種「放棄」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放棄開始是對生活的,繼而是對愛情,最後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阿飛最大的痛苦即在於「醒悟」,所以他要對養母說:「你不講就什麼事都沒有」。其實有的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更遑論「尋找」,所以他們是沒有痛苦的,就如魯迅筆下的「愚民」。對於這種人,你若敲醒他便是對他最大的殘忍。偏偏阿飛就「醒」了,而他又是個對內心真實不肯欺騙安慰自己的執著的人,所以他要尋找,即使明知這種尋找是註定要失敗的(因為養母已經明確告訴他,他的親父母不要他了),但這條路一旦踏上,生命真意的誘惑一旦存在,就標誌著他永無回頭之日。所以阿飛只能是一隻無腳的鳥,他的精神家園是不存在的,這隻鳥永遠不會有落地的那一天。而尋找不到意義的生命也是無價值的。我們所看到的阿飛,其實只是一具肉體的軀殼,死亡成了必然的結局。這隻鳥的真正下場應該是這樣的:它看到遠方有一個亮點出現,以為那是自己的希望所在,於是用盡全身力氣向亮光處飛去,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堆熊熊的大火,但這時它已無法停步,只能衝向火焰在烈火中焚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就像戰爭與愛情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中永恆的主題一樣,為了理想而犧牲也是人類生命中永恆的母題。樂觀主義者會強調他們將在烈火中永生,而悲觀主義者卻會質疑這理想的光亮為什麼會忽明忽暗,為什麼無數人為了它肯於赴湯蹈火甚至犧牲了生命,而它卻永遠懸掛於遙遠的天邊可望而不可及。這種理想,亦及生命的皈依,阿飛在尋找,王家衛在尋找,LESLIE也在尋找,悲哀的是,我們或者可以通過王家衛的電影解讀他內心的渴求,卻永遠不可能知道LESLIE真正想尋找的究竟是什麼。因為他是一個「演者」,他的生命永遠在「別人」的身上得到延續,而真正的自我同時被層層遮掩。其實,我們也在尋找。任何對他人的觀感都是自我感情的投射,我們想從LESLIE的身上找到什麼?

 

《春光乍瀉》:在理智與情感中鬥爭

「誘惑」在《春光乍瀉》中更為具體化了,尋找也因此變得不那麼艱苦。我們可以看到,對黎耀輝的誘惑是何寶榮。影片在一開頭就已交代得清清楚楚。「黎耀輝,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那樣的聲音,由那樣一個人的口中說出來,可以擊垮黎耀輝的所有意志與理性,讓他心甘情願地繳械投降。整部影片想表現的都是黎耀輝在這誘惑與抵抗誘惑、情感與理智的矛盾中不斷鬥爭徘徊。在這裡要特彆強調一下,雖然從這個意義上說,影片真正的主角的確應該是黎耀輝,但他所面臨的誘惑是否真正具有說服力,則是何寶榮存在的關鍵。王家衛選角的能力不能不說是令人佩服的,他發現了LESLIE身上這種如致命的毒藥一般的誘惑力,它可以輕易地讓人喜,讓人憂,甚至可以讓人生,讓人死。據說,《春光》在導演的設計中另一種結局就是黎耀輝的自殺,之所以最後被王家衛否定,我想可能是他在情感與理智的鬥爭中也突然讓理智佔了上風,覺得應該多宣揚一些正面與積極的意義吧。

 

其實人在面對一份極大的誘惑時,是很容易墮落與沉淪的。就如米蘭·昆德拉所描述的「眩暈與自我迷醉」,它讓你不斷地希望自己「倒下去,再倒下去」。影片的上半部份就講得是被感情所控制的黎耀輝如何深陷於何的誘惑中不能自拔。他為了挽救一份感情而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我想香港是沒有足夠大的空間和包容度,能讓這份感情在那裡恣意渲泄的,然後他原諒他、縱容他,在他受傷的時候像照看一個孩子一樣地照看他,在他熟睡的時候貪婪地凝視他,甚至為了他去打架,丟了工作,千方百計想留住他在自己的身邊不惜藏匿了他的護照。可同時,他又時刻想逃避他,他心裡明白地知道,他和他之間不可能有長久的愛情。他依賴他,是在他寂寞的時候;他利用他,是在他虛弱的時候,一旦他強大起來,不再寂寞,他就會以最快的速度義無返顧地離開他。他只能是個暫時的情人,而非永遠的愛人。

 

但是他真地很愛他——這個他無論在黎耀輝還是何寶榮身上都很適用。那是一種純純粹粹的愛,瞬間爆發,勢無可擋,可以焚燒一切毀滅一切。只不過當烈焰燃過之後一切都恢復平靜,何寶榮繼續自私任性,黎耀輝因此悲觀失望。這是兩個人不同的愛情觀所導致的悲劇,黎耀輝嚮往一份天長地久長廂廝守的感情,那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愛情,而何寶榮卻寧願長換長新,保持愛情的新鮮和刺激。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黎耀輝對愛情的尋找是失敗的。王家衛的電影中,尋找往往要以失敗告終,從中可以看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影片的後半部份,黎耀輝開始陷入一種尋找失敗後的虛無之中,他的精神寄託逐漸轉變,由愛情變為對故鄉、親情的依戀,渴望著向傳統和本土文化回歸。這種轉變本來頗為自然,就像一個人在外面受了委屈,就順理成章地想到家庭的溫暖,但因為影片所拍攝的時間正好在97回歸之交,所以被很多泛文化論者牽強地賦予了大量的政治色彩。而我寧願這是一個有關人性中矛盾一面的單純的愛情故事,當黎耀輝在矛盾中掙扎並體會由此所帶來的甜蜜或苦惱的時候,觀影者的情感也隨之起伏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們在他人的矛盾中平衡自己的矛盾,在他人的痛苦中消解了自己的痛苦,這是電影對觀影者的診療作用,原因就在於它反映的是一種普遍卻最有代表性的感情,而感情是螢幕上下聯繫的紐帶,而非事件。

 

電影的後半部份加入了另一個尋找者「小張」。在他的啟示下,黎耀輝更加堅定了回歸故土的決心。小張的尋找其實並無明確的目的,而是根源於對世界的好奇和心靈的空虛。未知的世界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誘惑,這也是人在年輕時的一種普遍感情。我想王家衛可能是在拍片過半的時候對「誘惑和尋找」這一主題有了更多的感悟,所以漸生野心,進行更為廣泛的闡釋。其實我倒覺得無太大的必要,因為對這一主題最為深刻的闡釋他早已在《阿飛正傳》中完成,小張的尋找是阿飛對精神家園探尋的簡單的重複,點到即止亦可,倒不如花更多的筆墨探討黎耀輝與何寶榮之間情感與理智的矛盾。我總覺得在影片的前半部份,何寶榮的誘惑和黎耀輝的沉迷都未能給予足夠的時間和空間進行鋪排。LESLIE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但為他設置的情節卻過於簡單,讓本應是盡情渲染的「誘惑」因此欠缺了一點說服力;而在黎耀輝的身上,我們感受到更多的是逃避而非沉迷。梁朝偉的演繹與LESLIE比起來過於內斂,應該放開激情的時候卻待與平實,雖然有人物個性的對比可作為解釋,但仍讓人覺得意猶未盡。

 

影片的結尾所渲染的是一種回歸的幸福。愛情以分離的悲劇落幕,但黎耀輝畢竟見過了瀑布,流動的情感是永遠無法把握的,不若家園與故土堅實地存在在那裡,讓人安心並感到幸福。彷彿是為了更多地暗合人們對這部影片關於97回歸隱喻的猜測,黎耀輝也終於擺脫了誘惑,回到了令他感到自由和舒服的香港。但是,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戀真地就這麼容易忘卻了嗎?黎耀輝真地就能從此獲得心靈的平和嗎?就讓我保留我的懷疑。

 

《東邪西毒》:逃避帶來永遠的虛空

《東邪西毒》的人物和線索相對《阿飛正傳》和《春光乍瀉》來說要複雜得多,但既然王家衛的電影,興趣從來不在於「講故事」,所以看得懂與看不懂之說也就變得有些無謂,只要你能對他在影片中傳達出的情感有所共鳴,就是有了收穫。

 

在這部電影中,殺人的人和被殺的人在沙漠中來去匆匆,只有一個西毒歐陽峰安然故我,守著一處家園與客棧兀自不動,這也恰恰是這些人物心理狀態的描摹和凸顯。影片中每一個人都在尋找,除了歐陽峰。黃藥師在歐陽峰的大嫂身上尋找到了自己的愛情,卻發現所愛的人早已心有所屬;盲武士因為一份被背叛的愛情而離開家鄉,尋找自己的宿命結局——死亡;慕容嫣在尋找中被愛情所傷導致了性格分裂;洪七則相信「事在人為」,終於沒有聽歐陽峰的勸告,帶著老婆上路去尋找山外面那不同的天地;手捧雞蛋的姑娘在尋找一個可以幫弟弟報仇的人;歐陽峰的大嫂與盲武士的妻子則在等待中尋找與聆聽自己所愛的人到來的腳步。所有的尋找都來源於一種誘惑,或為愛情,或為未知的命運,而所有的尋找也都需要一種勇氣,就像歐陽峰所說的那樣,若想找到,就必得先犧牲自己,這個世界,做什麼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其實不願付出代價的只有歐陽峰一個人,因此他失去了尋找的勇氣。「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說這話的人,心底隱藏的是多麼深刻的怯懦。所以他寧願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存在,也不願正視存在於自己內心的誘惑。他成了一個殺手經紀人,在買者和賣者之間牽線搭橋,滿足他們各自的誘惑。他會用一種狡黠和世故的目光盯著你,讓想殺人的人乖乖地掏出錢來,釋放心底的慾望;他也會用冷漠和無情的語氣拒絕你,告訴你「這個世界,是沒有人會為了一個雞蛋去殺人的」這個冷酷但實用的道理。

 

歐陽峰的醒悟來自於得知大嫂死訊的一刻。當自我保護的層層鎧甲被撕開,他終於意識到因為自己的自私和怯懦而造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所以他放火燒掉了自己的房子,這個像徵著將他的真心和外界隔離開來的堅硬的外殼,開始他遲來了的尋找。

 

阿飛、歐陽峰、黎耀輝這三個角色代表了現實生活中人在面對誘惑時的三種心態:過於感性、過於理性以及理想和感性的調和。阿飛是完全遵循著自己內心願望行事的人,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一事無成;歐陽峰是個成功的殺手經紀人,善於滿足別人的需要卻從來不知自己內心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只有黎耀輝,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所以在找到之後又理性地選擇了放棄。

然而生活是一場永不會落幕的大戲,我們每個人每天每時每刻所面對的誘惑也遠遠不止這麼簡單。也許,關鍵仍在於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什麼才是真正適合你的。不憚於尋找,卻也要學會在尋找中即時地抽身,畢竟在這個社會中,徹底的理想主義者往往也是容易受到徹頭徹尾傷害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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