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情難捨

山田洋次恐怕是"一生只拍一部戲"觀念的鳳毛麟角的實踐者了。沒有錯，他一生只拍一部影片《男人真命苦》，這次的《黃昏清兵衛》及《隱劍鬼爪》可視為披上古裝的「寅次郎系列」的最新兩部作品。井口清兵衛和片桐宗藏或隱忍或憤激的面貌底下，藏著的同是寅次郎的靈魂。

乍看《隱劍鬼爪》，太像其前作《黃昏清兵衛》，但又覺得它缺乏前作的綿密細膩，寫情也缺乏前者的委婉曲折。其實，這只是對《隱》的粗淺看法而已。看多一次，或可看出山田洋次的機杼。簡言之，正如小津晚年對嫁女題材的不斷重複、延續和衍變和變奏從而使同一題旨不斷深化一樣，《隱劍鬼爪》可視為《黃昏清兵衛》的延續和變奏。易言之，《隱劍鬼爪》和《黃昏清兵衛》一激越一深郁，相反相生地構成山田洋次對末代武士命運的思考。

山田洋次認為，末代武士的命運無非兩條，一是守舊，一是求變，而無論怎樣，都改變不了覆沒的命運。如果說《黃昏清兵衛》講的是作為守舊的幕府藩主的下級武士的命運的話，《隱劍鬼爪》則指出接受西方新事物（學習西方軍火，包括以現代的跑步姿勢操演、跳克操、刺槍法、狙擊術以及先進的戰陣）的武士的命運，其實兩者並無多大不同。井口清兵衛死於炮火，片桐宗藏如不退出，不是同樣死於戰火，便是淪為近代形式的戰爭的殺人武器--士兵，那已是對武士世界的完全悖離。

《隱劍鬼爪》與《黃昏清兵衛》最大的不同，乃是大環境的完全不同了，世態愈益澆離，人心愈益無定。《黃昏清兵衛》的世界雖然也動盪不定，但大體仍算清平盛世，雖然世人對清兵衛的生活態度和哲學報之以白眼，世界對他而言仍是安心的，至少是暫時可安心的。《隱劍鬼爪》則打開始起即湧動著兇險不安的暗流：片桐宗藏的父親蒙受不白之冤切腹自殺、藩府上級要求片桐出賣朋友交出叛黨名單並命令他和親密朋友、同門師兄狹間彌市郎自相殘殺，在他控制住彌市郎欲保其命時時藩府槍兵竟然開槍將彌市射殺，更有甚者藩府總管堀家老無恥之尤，一方面和彌市郎的妻子歡好答應放其夫一馬，另一方面則殘忍將彌市郎殺害......片桐宗藏面對的，是一個洪水滔滔、天地不仁的世界，無復清兵衛那仍然善意的世界了。假若說片桐宗藏沒有黃昏清兵衛的忍耐順受,那是因為他面對的世界已經不是一個講究人情義理的武士世界。他之所以比清兵衛表現得悽愴激楚，那是世界對他的壓迫更為嚴苛之故。

《黃昏清兵衛》武士決鬥的一招一式是光明磊落的，而《隱劍鬼爪》中的「鬼之爪」劍法已經不算是招法，而是下三濫的手段。片桐宗藏沒有用師父教的秘招保住師兄的命，面對冷酷的現實，他惟有使出這招看起來卑鄙不堪的「鬼之爪」。在片桐片藏（或者其師父，或者就是藤澤周本或者山田洋次看來），對付不講什麼仁義道德如家老堀這種手卑劣之徒，也只能報之以卑劣之招式才相稱。

《黃昏清兵衛》的時代禮漸崩樂漸壞，《隱劍鬼爪》已然是「大道不行，乘浮桴於海」。結尾片桐宗藏脫離武士階級，恰可與清兵衛的死於炮火對應著看。其實清兵衛也曾起意不做武士，只做一名耕田的農人，那樣反倒快活，但他和片桐不同，片桐未婚，未有家累，清兵衛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幾口人的生計維繫於他身上，不可能拋棄武士階層的俸祿快活做個農人，這正是他的可悲處，倘若他能脫離武士階層，他就不會死於炮火。清兵衛的結局最大的悲哀正體現在這裡，雖則他享了三年幸福。片桐宗藏面對的世界可能壞於清兵衛，

但他年青，較少負累，這才可以比較容易脫離羈絆他自由的武士身份。也正因為這樣，他從希惠丈夫的家中搶出希惠能那樣果決，置家老堀於死地能那樣冷靜，對武士身份毫不留戀，是性格使然，也是現實使然。

其實《黃昏清兵衛》和《隱劍鬼爪》最終的主題是相當反「武士」精神的，尤其是相當反一個字「武」字，清兵衛將寶刀賣掉，表面是缺錢，實則是對「武」的討厭，片中他由始至終的武器都是不置人於死地的木棍或竹刀，他最大的悲劇是欲脫離武士而不能，最終死於終結武士的炮火。《隱劍鬼爪》中的片桐宗藏也不喜歡用劍，和狹間彌市郎決鬥也以避讓為主，至於殺死家老堀，他以下三濫的「鬼之爪」，那更是對武士的武的一大諷刺。最終的退出武士階級，更是對武的價值的完全拋棄。

如同《黃昏清兵衛》中最感人的情節往往是樸素的居家煮飯、洗熨、劈柴、打掃、耕田、做工具，《隱劍鬼爪》中也是不厭其煩地描摹，這日常世俗的生活細節，正是讓清兵衛和片桐宗藏感到幸福的人情之美的顯現。他們可以拋棄武士的一切繁文縟節，惟有情難捨，這情是人世之溫暖的親情和脈脈的愛情。《隱劍鬼爪》末尾片桐宗藏捨棄武士的一切虛榮，甘願作為一個平民，決定和希惠遠走他鄉，如果視為浪漫的大團圓則大謬，想深一層，那是山田洋次以「情」的價值來抗衡武士為代表的社會價值的良苦用心的表徵，全片無非描繪這」情「對武士之「理」（其實是無理）的爭執對抗，主要體現於片桐的言行舉止當中，最終情戰勝理。世界無論怎樣變壞，總有天地容得下一對卑微男女相濡以沫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