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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女優--Millennium Actress

千年女优/

7.8 / 28,413人    87分鐘

導演: 今敏
編劇: 今敏
演員: 莊司美代子 小山茉美 折笠富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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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

2006-08-31 22:38:01

戲夢人生


   結構之美——戲中戲,情相連

   超現實主義的時空轉換是《千年女優》結構上的第一大特色。影片中所表現的千代子的經歷如同一場美麗的夢幻之旅,偶然相遇,猝然分離,惘然追索。為雪地裡一次短短的邂逅,交付了窮盡一生的追尋,甚至倘若此生無緣,來生還要再續緣。(片末,老年千代子閉上了眼睛,下一個畫面是青年千代子以太空人的裝扮飛向太空,用類似《2001:太空奧德賽》里太空人跨越太空中生命之門獲得新生的手法,以出發代換了死亡,暗示著輪迴和重生,千代子再度踏上追尋之旅。)導演為千代子的追尋安排了宏大的歷史背景,即千年的變遷。千代子身披公主的長袍在戰國時代的城樓上張望,千代子一身江戶時代的忍者裝扮伏擊敵人搭救愛人,千代子的木屐踏過幕府時代的雪地,千代子身為大正時代的大家閨秀卻愛戀搞民運的異端分子……背景繁複,情感卻是唯一:唯一的愛,唯一的追尋。

    千代子的愛與人生和日本電影史的發展緊密相連,細細交織。作為千代子追尋之旅的背景的日本各個不同時代,不僅是歷史上的宏大史實,也投射出日本電影在不同時期的表現。於是,在這裡,我們可以分解出《千年女優》中的三重時空:日本歷史上的不同時代(千代子的千年之旅)、日本電影的不同時期(千代子的演藝生涯)、當下的時空(立花和虎吉採訪千代子)。而在這三重時空中,還有一點旁觀和介入的小把戲。在千代子的千年之旅里,立花和虎吉一個不漏的出現在每個場景里,扛著攝影機拍攝,並不時發出感懷或嗟嘆。甚至於到了千代子千年之旅的後半段,竟然出現了青年立花與老年立花共處一個時空的情景:立花和虎吉站在一邊,看著青年立花對千代子的崇拜和關懷。這一點小把戲是製作者的用心之處,立花是千代子的崇拜者和追隨者,在千代子的故事裡,他這個旁觀者顯得格外動情,甚至常常扮演幫助千代子的角色,跑前跑後,捨生忘死,「千代子小姐……我對你……」這句台詞總在他喉嚨里嗚咽,卻始終不敢造次吐出來。與立花這個傻得可愛的超級粉絲相比,攝影師虎吉相對平靜,他看到千代子的上天入地追古溯今的千年之旅,固然也有感動和嗟嘆,但對其社長立花的捨生忘死狀,始終是冷眼旁觀,並時常出言譏諷。這兩個人物奔波在千代子的追尋之旅里,以跳脫可喜的形象出現,沖淡了故事的悽苦沉重。他們時而旁觀,時而介入,拉近了觀眾與戲中人的距離,觀眾彷彿同他們一起追隨千代子歷經千年春秋,與劇中人的感受貼得更近。而老年立花以此時之心對青年立花彼時之情的回顧,更為電影增添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真實況味。

    這種時空變換,若是真人電影,通過剪輯也可以實現,但「逼真」、「亂真」又如何比得過「如夢」「如幻」。動畫片裡的蒙太奇營造了夢幻般的歷史變遷,看著千代主子拉拉飛奔於不同時代,步履匆匆,裙角飛揚,腳下踢起的煙塵里挾裹了千年的春秋,情人的飄渺身影穿透光影交錯中倏忽閃過的人世繁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人生是真實,夢更是真實。

    千代子可穿越時空,歷經千年追尋情人身影。立花作為銀映公司後期的見證人,也有幸加入戲中戲,在兩個時空裡做千代子的配角,時時對她施以援手,一償自己關懷偶像的心願。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人物是出現在戰國時代城樓上的妖婆,她騙痛失愛人的公主千代子喝下草藥,說如此,在陽間與愛人相守的願望倘不可實現,在陰間也可成真。而那草藥其實是千年長壽茶,飲藥之後,將生生世世受愛火煎熬,永不能歇。(此茶可為千代子奔跑於各個時代,青春容貌依舊,卻始終不能與情人相見這一情節設置做註解。)

     這個妖婆在片中每每於千代子在追尋中遭遇傷心、失望和疑懼時出現,白髮披身,音容詭異,手搖紡車,如同搖轉不可抗拒之宿命巨輪。似乎千代子的追尋之旅正是因為此妖婆的詛咒而遍尋不獲,傷痕纍纍。到了片末,當老年千代子凝望畫家為少女時的她所畫肖像時,玻璃上映出了妖婆的臉,妖婆眼角的那顆痣擊碎了千代子的心:這妖婆竟是千代子自己的心魔!這歷經千年的追尋之旅中時常出現的甚至似乎成真的詛咒,竟是千代子心中的憂慮懷疑恐懼所幻化的陰影。

     這一角色的設置,為電影更添一層厚色:實現願望的障礙不僅是戰亂時代的身不由己,不僅是沙威式警察的時刻追蹤,更是追尋者自身的心魔。對「得到」的渴盼有多深,對「得不到」的恐懼就有多重,相信自己必勝的信心有多明亮,疑懼自己將敗的心情就有多黑暗。人世的苦難,不過「內憂外患」四個字,為實現願望,不僅要排他,更要忘我。


      影像之美——場景轉換與服裝設計

     以花哨複雜的蒙太奇處理時空交錯的手法是導演今敏的一大招牌手勢,他的前一部作品《未麻的部屋》也是以戲與人生之交錯混亂為主題,其主人公未麻從流行歌星轉行作演員,她在瘋狂歌迷的追逐下,在拍攝自己不願意拍攝的鏡頭的壓力下,崩潰於水銀燈下,迷失在現實里,她在戲裡扮演兇手,更在戲外身犯兇案。《未麻的部屋》中用蒙太奇來處理未麻所演的兇殺連續劇和她逐漸失控的人格分裂,以巧妙的場景轉換使真實與虛幻對壘,夢境與現實錯位:在未麻真正殺人之後竟出現片場的掌聲,而未麻在戲中作心理治療時顯露出自己的人格分裂……在未麻迷失於現實與戲夢之時,也使得觀眾混淆了戲裡戲外的關係,戲中人迷亂,戲外人驚悚,兩個世界的邪惡竟因為亦真亦幻而得以平衡,而戲中的噩夢其實早已點破戲外的真相。

   《千年女優》同樣說的是戲夢人生的故事,而今敏也同樣以時空轉換、場景轉換這種蒙太奇手法來創造美感。千代子在千年夢境(連綿不斷的戲中戲)中不斷變換身份,而執著追尋的主題由戲中延至戲外,始終奔跑不息。片中巧妙運用多種元素進行場景轉換,打開門,就可以從一個情境走入另一個情境;奔跑中,千年的歷史變遷也不過是身後的不同佈景;明明是從戰國時代奔馬上摔下的公主,抬起頭來卻成了幕府時代的藝妓……這時時不息的變化又階段性的幾次和千代子真正的身份——演員重合,所謂戲假情真,千代子是在奔流不斷的戲碼中演繹自我的情感,是千代子不分戲夢現實的不論生死、一往情深,使得人造的故事有了血肉的真實。

     有關服裝中「一點紅」的設計,已具盛名的是史匹柏在《辛德勒名單》中的妙想:灰濛濛的黑白世界中,那猶太小女孩的紅衣是唯一的亮色。這微弱嬌嫩的「一點紅」雖昭示著暗無天日裡的一線希望,但充盈於觀眾心中的,卻是由這微弱一點紅引發的悲憫和感傷。在上演著人類大悲劇的無情天地裡出現的一點紅,雖是希望之兆,卻不可做如旭日東昇之浩大希望解,亦不可做如郝思嘉百折不斷之鋼鐵柔腸「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解,這一點亮色,以微弱有情對浩大無情,如此強烈對比,令人淚雨蒼茫。希望之大小,倒並不是那麼重要了。《千年女優》中畫家的幾次出現:雪地邂逅、倉庫對談、路上相撞、獄中背影、畫中身影。自從雪地初遇後,畫家再出現時脖子上總有一抹紅色,那是初遇時千代子為他包紮傷口的紅圍巾。畫家每出現時,總戴著這圍巾,雖然片中他出場的機會很少,即使出現,要嘛是逃亡中的匆匆一面,要嘛是監獄裡令千代子絕望呼號的背影,千代子對他的莽莽深情和千年追尋,他知不知道,還是個未知數呢!而這紅圍巾的設計,回答了這個問題:在他心中,對千代子也早已情根深種。而這時刻伴隨他左右的「一點紅」,正是對千代子深情的回應。這一點紅的設計,雖小,其重要性卻猶如小說里那萬分要緊的「棺材釘」。感動於千代子千年追尋之旅的觀眾,必會對畫家是否「身在福中不知福」產生疑問,這「一點紅」,亦是無情戰亂時代裡的「有情」,原來,千代子的千年追尋,是追尋一段實實在在的有所回應的感情,而不是由短短邂逅之緣而引起的一廂情願的少女之夢呢,這要緊之處一旦得到解釋和保證,追尋之「虛」為深情之「實」所證,其夢境之真,其情深之切,觀眾的心在投入與懷疑中翻轉了87分鐘,此時,已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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