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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槍--The Missing Gun

寻枪/TheMissingGun

6.6 / 1,349人    90分鐘

導演: 陸川
演員: 姜文 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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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ozhu

2006-07-28 08:01:37

尋到了比槍更為重要的東西


生活中被情感所修飾的邏輯

生活中有很多事物需要我們作出判斷。理性生活中的判斷必需以正確的知識和合理的邏輯為基礎,這樣的基礎必須是人們普遍接受的,取諸自然的,經過數學論證的和統計計算的,得到實踐檢驗的和完全獨立的知識和道理。生活的知識和純理性的知識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但是它容易受到其他因素比如情感的干擾。

陸川的小說《尋槍!》*和電影《尋槍!》裡面有很多微妙的細節,比如對生活事件的判斷和看法,就受到當事人的情感的感影響,值得我們來體會。

馬山發現丟槍的當天早上急衝沖地去派出所辦公室察看他尚有一線希望的保險櫃,打開後便失望地把櫃門關出一聲巨響,這金屬 撞擊的聲音嚇了外面的陳沛英一跳,她結合先前看到馬山闖進辦公室時的慌張的神情,以為馬山開槍自殺。這個揣測是有根據的。昨天晚上陳沛英在和男朋友做完愛以後,躺在床上看了一本保健雜誌,當中有一篇文章說,青年女性和中年男性是自殺的高危險人群。想想自己,看看身邊疲憊的男友,心理冉冉升起一股愛憐的柔情,這股柔情把她從文章中讀到的統計學結論和這股柔情一起同時強化到記憶里。生活中的中年男性,所長,馬山,其他的同事等等等等一個個浮現在眼前。她知道馬山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出生入死,轉業後在小鎮上當了個鬱悶的警察,悍妻韓曉雲也不是他當初的戀人,兒子馬東又不聽話,馬山的生活大多數方面都偏離幸福,這種處境確實值得同情,值得惋惜。如果有條件,陳沛英都願意犧牲自己,給馬山送去一些溫柔和寬慰。然而作為同事,這種柔情很難付諸實踐,這種現實中的困難,對於她的柔情來說,可能會變成一個永久的遺憾。在人的一生,這樣的遺憾很多,都不算大,但都能夠對她的情緒產生影響。平常看到馬山的時候,這種情緒或有或無,即使有,常常可以揮之即去。昨天得到的新知識還在腦海里閃亮,對死亡害怕,對不可扭轉的事物的擔憂,一大早就籠罩著心情。沒想到自己才開始擔心的事情就真的發生了。因此,導致這個她的揣測的原因,更多地是她的柔情所設置的心境,心境就隨著「哐當」 一聲巨響沉到最低處,使陳沛英不由分說地撿起了自殺這個最壞的猜測。

人的情感和情感的特徵,是在出生後在父母親人和環境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情感的發展往往和知識的增長交織在一起,相互發生影響。在獲得生活知識的過程中,情感是時刻參與著的。在感性生活中,因為有情感的參與,知識和經驗就不再單純和獨立,在現實中發揮作用的時候就往往成了一個變數。比如,同一個知識被不同的人,或者被同一個人在生活的不同的時間和場合應用的時候,得出的結論可能是不同的。比如,被老師當眾羞辱,早已公開了愛情卻又被拋棄,在這種令人極不愉快的過程中學到的知識和經驗和與之相附著的憤怒就同時被記憶儲存起來,並且被捆綁在一起。我們不喜歡這個或那個老師,痛恨這個或那個負心的人。這是人之常情,是貫穿在生活中的健康的邏輯推理和結論。但是在情感的影響下,我們可能會把結論的對象擴大到它所在的範疇。所謂「男人都不是個東西」,就是這樣一種受到情感干擾的邏輯推理。

這種邏輯推理過程稱為被情感修飾的邏輯。這種被情感修飾的邏輯可能是單個的,不妨叫短邏輯,一系列的短邏輯被更多的情感焊接起來, 可以稱為長邏輯。這裡說的邏輯的長短,意在誇張形容它身上被人們附加的情緒或者情感。被情感裝飾過的短邏輯通常是小巧玲龍的,惹人憐愛的,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亮晶晶的,巋然不動的,一臉正氣的和不容置疑的,當然,對親愛的人,它並非完全不接受任何商榷。在很多時候,它往往是生活的美的部份來源。如果婚後一直致力於防止中年男性(比如她的丈夫)的自殺,陳沛英也許是個 很體貼人的好太太,因為她的短邏輯上纏繞的情感是女性的溫柔。文*革期間政治壓力很大,人們幹任何事情都謹小慎微。一些本來鬆散無關的東西在濃厚的政治氣氛里就可能會被政治情感所修飾。韓三平局長經歷過那種緊張日子,當了領導也就更加自覺。下面這一段電影裡有。

局長來視察,驚聞馬山丟槍已經二十小時。「要是坐汽車已經到了省城,要是坐火車已經到了北京,要是坐飛機已經到了美國。美國的事情我不管,槍要是到了北京,你給黨和國家帶來多大的危害!」;「槍裡面有三顆子彈,就是三條人命,如果是職業殺手,一槍兩個,就是六條人命」。強烈的責任感是警察的最高情感之一,對於生命,我們必須有最好的職業素養,這一點,怎麼強調都不過份。局長的短邏輯在現實里是嚴肅的,但在電影裡是幽默的。

生活里也是可以看到很多短邏輯給很輕鬆的事帶來意外的激情事例。比如看球,愛國情緒往往左右了比賽的氣氛。任何時候打日本,球迷們都恨不能每人扛一把大刀入場。幾年前皇馬到北京打了一場商業比賽,事後《實話實說》請了幾位記者談話。說到外國記者找馬德興要了他的名片。馬德興說:「我說我這種感覺,在那一刻說句實話,我感覺很爽。在國外的時候,我就這種感覺,你有名片嗎,咱們能不能換張名片,我跟他是不平等的,但是這次,我跟他顛倒過來」。馬德興大概曾經受過什麼刺激,換個名片都變得如此地充滿象徵。李承鵬覺得很幽默,便幽默地鼓起掌來。



我們繼續說《尋槍!》。劇中女主人韓曉雲,馬山的妻子,雲理鎮鄉辦小學校長。她有一系列的來自生活的可愛的短邏輯。在工作中她用得很成功,身為校長,她把學校的升學率搞成縣裡年年第一、在家裡面對最親愛的人,本意當然也是想做一位好母親,好妻子,但是她的一系列的短邏輯連接著卻像是一根鏈條,揮舞起來,就會把家裡搞得雞犬不寧。下面看小說裡的慢動作:韓校長在家裡進行邏輯推導。

讓我們從兒子馬東不好好算一道題不好好讀書開始:不好好讀書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高中就考不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就會在家裡閒逛,閒逛就會結交各種賊胚,很快自己也變成賊胚,賊胚就要打家劫舍,然後就要坐牢,坐牢就要有勞家人送飯,最後槍斃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每年要父母掃墓。韓校長滿臉淚痕,我的兒子現在已經變成小流氓了,定格。

邏輯不斷遞進,悲情每次升級。這一環套一環的,就是韓曉雲生活裡的長邏輯。這根沉重的邏輯的每一段都足以讓她自己和她生活當中的每一個人感到煩惱,焦慮和抑鬱。韓曉雲不斷地在生活中學習,並得到了生活的饋贈,這一環環的透亮的小邏輯就是她的藏品,這就是所謂的生活的知識和經驗。這些知識每一個都是珍珠,如果把它不恰當地連起來,還配以某種情感反應,那就成了長邏輯。韓曉雲的長邏輯是在無意識中用創傷性的情感體驗焊接起來的,她的童年的情感體驗應該在這個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這種焊連接埠往往不能自然地吻合,情感和情緒就像是膠布帶一樣,在這個連接埠處反覆纏繞,把兩個不太相干又有點相類似的短邏輯用情感強行對接。比如張家的孩子沒有上高中,李家的在閒逛,王家的偷東西,趙家的被判刑,每一個都觸目驚心,血淋淋的故事都引起我們內心無比的恐懼,一種瀰漫在心頭的憂慮把各家的問題串聯起來,每個連接埠都用早年的記憶中的不良情緒再次牢固地封口。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你從任意的一點開始,這個長鏈都可以準確無誤地向下推導。

馬山用生命找回了丟失的槍,馬東也快上高中了,韓校長的邏輯那麼長,又將一人面對孤獨,應付孩子的青春期,以及自己即將來臨的更年期,儘快找個專家來解決這個長邏輯的問題是恰當的。從書本上看到的解決這種長邏輯的基本方法是,在意識的層面把線條中連接處的情感修復(矯正)並與認知分離(環切)。這是個費時的工作,而所謂矯正環切「手術」也應該在診室裡完成,因為這個過程需要涉及早期的生活經驗。小說裡面還提到韓校長的一種跳躍式的推導,比如看到馬東「不好好寫作文」,就會突然冒出一句,「當警察也就是當你爸爸馬山這樣子的警察一輩子窩囊」。本質上也就是一種被修飾的邏輯,治療的過程和前面說的是一樣的。生活中大多數的普通人都會有些長短不一的邏輯,也都談不上治療不治療。不過,不管你是否意識到,不管這些短邏輯是否真的影響了你的或者其他人的生活,也不管你有空沒空,都聽口令:立正,稍息,齊步走,去看《生活參考》。

王安憶說《尋槍!》作為小說「有很多不著力的地方」(序),這些地方就可能包括了這些我們提到或者沒有提到的涉及長短邏輯的部份。這些地方用有侷限的電影語言甚至我們所熟悉的文字的確是難以準確地表達的,因為它需要的是一種心理治療,這是刀槍大炮都攻不下來的城壘,藥物也不一定起得了作用。就算是心理治療,不管是自己治療自己還是求助於醫師,治療的過程也會是漫長而艱苦的。陸川並非心理治療師,作為一個年輕的導演,如此仔細地觀察生活,勇敢地面對生活,在小說里對用不著力的地方並不掩飾,轉化成電影的時候還不得不在自己的小說里作痛苦的取捨,這個過程在他的生命歷程中確實是個奇蹟,因為他尋到了比槍來得更為重要的東西。

*註釋:這裡說的小說是陸川的版本,:《尋槍!》(現代,2002), 不是凡一平的原作《尋槍記》。
《實話實說》: http://www.cctv.com/program/talkshow/content/7937_8.shtml
老朱:《生活參考》,http://blog.sina.com.cn/u/1227743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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