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該片在北美票房慘敗，算是給了躊躇滿志的導演麥可·貝當頭一棒。票房慘就慘吧，反正無礙於我的喜歡。我看了三遍。
　　第一遍，是純看，由不明白到明白，由游離在外到被吸引，由漠不關心到關心，到深入進去。
　　第二遍，是研究，知道了結尾，再來研究開始和過程，細緻觀察。
　　第三遍，是打好了影評的初稿，就細節而驗證。


　　這部片子彷彿脫胎於《駭客帝國》，故事背景、架構、場景均有類似之處，不少地方，都有駭客的明顯影子，比如複製人胚胎分離前生活的人造子宮、粘稠的營養液；林肯6E夢中陷溺水中浮沉的樣子，也和尼奧從子宮中脫出時非常相似；給複製人植入記憶；突觸式檢查時使用的蟲子；甚至「歡迎來到人世」的台詞也令人想起駭客中的經典——「歡迎來到真實的荒漠」。
　　但它相比駭客，有更殘酷的一面，話題是最敏感不過的「複製人」，觸及倫理、道德、人性、法律等等，也可以說是對於未來世界中複製技術應用的一種設想。另外，它還有納粹的影子——諸如集中營式的管理、活體解剖取器官、毒氣殺人等，發生在未來的過去的重複，尤其是自命為上帝的人手裡，殺一些人，救另一些人，而前一些人，他們不視為人，視為簡單工具，在宣傳時，稱為「植物狀態」、「產品」，著實令人不寒而慄。
　　對製造沒有了解的人，看到產品兩字，可能沒有太多的聯想，但是，製造規劃是我原來從事的行業，所以看到生產線、產品這樣的名詞，本能地聯想到工廠、機器，所以更容易有感觸。何為產品？產品是從原材料採購開始，經過工程設計、計劃運算、採購入庫、發放工單、生產領料、工序加工、半成品、裝配、包裝等各環節，最終生成產成品。工業化大生產，製造多指無生命的東西，不管是離散型還是流程型。所以，如果是有生命的人，而被作為產品，通過生產線製造出來，並且，被視為產品，打上烙印（工業上稱為產品編號，ERP標準名詞是物料代碼），足以讓人驚駭莫名。而且，這些產品，其實是有感覺的，甚至能夠自動產生記憶，有痛感，會恐懼，會喜悅——但他們，通統被視為工具。他們一心嚮往著聖島，卻不知道所謂幸福的彼岸，其實就是他們的地獄，這真是巨大的反諷。所以，當麥考德教喬丹肩包和手包是什麼怎麼用的時候，喬丹說：「我不是白痴」，麥考德立刻諷刺說：「是，哭著喊著要到聖島去的聰明小姑娘」。
　　麥考德，一個技師，了解基地的真相，但不像基地其他人一樣，對複製人僅視為工具，他是促成林肯6E覺醒的直接誘因。林肯6E喜歡他，因為麥考德願意與他聊天，而且，有酒——對他來講陌生又美妙的東西。在整個片子裡，麥考德也許可以說是最善良的人，對複製人同情，而且給出援手，他同時還會提醒林肯6E，「人們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他卻為複製人失去了生命。呼應他的這句話，林肯6E的主人——花了500萬美元買保險、製造了林肯6E的湯姆·林肯，的確驗證了這句話，反諷的是，活下來的是複製的林肯，而他也由天真蒙昧轉變成深沉冷靜，甚至機智地將複製人身份證明的手環套在了湯姆的腕上，從而使來抓他的艾伯特擊斃了真正的林肯，他對艾伯特重複這句話的時候，真是意味深長。
　　本片複製人獨出心裁的一點，是一般的複製遵循人類繁衍的普遍規律，即從嬰幼兒期到成人期，該階段不可缺少，而此片中，複製人完全可以參照指令，以成人的姿態「出生」，雖然剛「出生」的複製人仍然保持著嬰兒般的蒙昧姿態，但是在經過培植期後，很快成為「正常人」，這是一種速成，自然也就有另外的問題出現，只長了三年的人，可能會擁有30年的成長記憶，與原主人潛意識中千絲萬縷的聯繫，會使其在極短的時間內，擁有從未學習過的技藝——這當然是影片立論的基礎，姑不論在醫學上是否成立，但是是故事情節存在和發展的背景，並非不值得追究的細枝末節，麥利克醫生的一句「12月以後就成熟，可以收穫了」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片子的看點自然是複製人由蒙昧狀態到產生疑問、因而探索，發現秘密，一路逃亡，而後面有偵探追殺，天下地下，猛烈廝殺，血腥、火爆，人和場面都很酷，翻車的幾個鏡頭拍得非常精彩（不過這類鏡頭看得多了，觀眾已經被慣壞，所以除非是出類拔萃，一般的精彩已經難以動人），也有搞笑的元素，比如林肯6E和喬丹跑出來後，在路邊發現一條蛇，他們不知那是什麼，6E還被咬了一口，不過旁若無事地跑開（看來那是條無毒的蛇），還有他們的有限語彙，在酒吧里也鬧笑話。影片中不時出現的廣告，也令人好笑，MSN Research、思科IP通訊我倒是很喜歡。
　　但影片真正發人深思的地方，則是一些看上去頗為沉重的片斷。林肯6E跑到手術區，看到莉瑪生下了孩子，沉浸在喜悅和驚奇中，因為從未見過嬰兒，要求抱一抱，不獲准許，微笑著的女醫師，放下孩子，扣住莉瑪的腳腕，眼看著她掙扎、死去。她的眼睛裡，也掠過一絲憐憫，但那不是對人的，彷彿是對小動物。再一個鏡頭，女醫師抱著嬰兒，從長廊那邊走過來，光線漸亮，鏡頭切近，她的表情和抱著孩子的姿態，都和聖母非常相像，門打開，是和莉瑪長得一樣的女人，驚喜地接過嬰兒。——生命的誕生如此殘忍。我在第二遍時，注意到開頭部份幾個鏡頭中，有不少懷孕的女人，嬰兒的誕生，就是她們生命的終結，而她們茫然不知，一味沉浸在喜悅中。——這樣的命題，是沉重的。也實證了「他們永遠不會思考、不會痛苦，沒有愛，恨，他們是一種產品」是巨大的謊言。複製人的價值，在於死去。——當然，他們活著的時候，也工作，而他們從事的工作，是為還在胚胎狀態的複製人灌注營養液。
　　林肯6E的覺醒過程，是從懷疑開始，好奇心促使他不斷探索，從而揭開真相。在逃出去後，找到麥考德，問麥考德為何麥利克醫生他們要說謊，麥考德回答說：「讓你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林肯6E遲疑地問：「我們是什麼？」被警察抓住時，他自稱是湯姆·林肯，從而獲得湯姆的住址，在湯姆面前，他用的是原名林肯6E，而在湯姆拔槍相向時，三人對峙，他以決然的語氣說：「我才是湯姆·林肯！」可以說是生死千鈞一髮之際的自保，也可以說是自我意識的覺醒。在林肯6E的夢中出現的那艘船的名字，Renovatio，其意義即「重生」，彷彿也是一種隱喻。
　　與真正的湯姆·林肯不同，林肯6E在劇中擔當的是英雄式角色，當知道複製人將被回收，亦即面臨死亡，他毅然決然回去救出他們。這類橋段已經用得濫俗，所以乏善可陳。值得一提的是艾伯特的轉變。開始時，這是一個無情的獵殺者，為了捉回林肯6E和喬丹2D，不惜殺害其他人的生命（這裡其實是重大的敗筆，複製人是生命，人更是，獵殺者即使是接下了訂單，並沒有必要傷害無辜，那其實是給自己找麻煩，更何況動用直升機、黑蜂飛車等裝備，太招搖了些，如果是軍方還差不多），事實上在中間，他已經知道他們不是麥利克所說的植物人，但真正受觸動，是看到喬丹的烙印，和她的眼淚。複製人的眼淚在劇中出現了兩回，另一回即是莉瑪生孩子臉上流下的喜悅淚水。淚，在諸多影片中起到證明「人的身份」的作用，如《青蛇》中，白蛇流下的淚水，意味著她已經從妖轉變成人。喬丹的淚水，打動了艾伯特，使他關心起她的命運，並因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從而轉向複製人一方。飾演艾伯特的傑曼·翰蘇曾獲奧斯卡提名，他在本片中的表現不俗（除了濫殺無辜的那些片斷），他和麥利克醫生關於工作與上帝的那段對手戲非常精彩。
　　如果說這種轉變，是緣於對複製人的逐漸了解和同情，那麼，作為買方的顧客，如湯姆·林肯，則是實證了這個市場並不會因為麥利克醫生的死而終結，這是個永遠存在的市場，長生不老一直是人類永恆的夢想，他想把林肯6E送回基地，因為「我還需要他」，即使知道自己的保險是活生生的人，有意識，幾乎完全和自己相同，他不會改變自己的初衷，可以想像，如果林肯6E被送回基地，而又因缺陷被處死，湯姆還是會到基地再次接受掃瞄，再培養一個保險。
　　林肯6E目睹莉瑪的死亡後，又目睹斯達克韋德2D逃出醫療室，這是本來應該到了聖島的人，所以林肯6E陡然明白聖島的真相。聖島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謊言。斯達克韋德2D開頭因為得知中大獎而開心得語無倫次，到此時的恐懼、哀號，掙扎，然後，是他逃走和被抓時場景被一眾看守者當作笑料——那真也是殘酷的一幕，以別人的痛苦為樂，是人性巨惡之一。然後，是肝臟被急凍，這就是斯達克韋德2D的命運，他生命存在的意義，其實就是這個器官，而手術過程中，一再被強調的「活體」，讓人分不清那是醫生還是劊子手。
　　但醫生本人，認為自己是上帝。所以，當艾伯特把喬丹帶回，交給基地的時候，他問麥利克醫生，什麼時候殺人成了他的工作，麥利克醫生反駁說，他找到了科學的聖盃，在這個世界上，誰還能做出讓白血病孩子重獲健康的承諾，艾伯特揶揄說，只有你和上帝，我確信你也希望是這個答案。而麥考德也對林肯6E說過，麥利克有「上帝情結」，所有醫生都那樣，他們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但是，上帝是不謀利的，而整樁罪惡，其實是基於金錢利益。也許開始的時候只是為了純粹的科學研究，但是，「你開了一個好頭，我來結尾」，公關主任韋曼希望擴大宣傳，以贏得更多顧客，湯姆·林肯為保險支付的金額是500萬美元，同時還說，如果能夠長生不老，這點錢算不了什麼，所以，一邊是被禁錮的複製人，一邊是生活放縱的花花公子，因為有了備件而更加有恃無恐。麥利克醫生所說的「救人」，這裡的人其實只是少部份人，是支付得起昂貴價格的顧客，而這個顧客裡面，還包括美國總統，最大的投資方，是國防部——這裡面沒有往深挖掘下去，誠為可惜，其實題材完全可以拓展開來，摻進政治因素，命題會更加沉重，情節上也可以更有看頭，除了私人偵探、警方，再加上軍方，可以更加精彩，而複製事件，會更有悲劇性。這樣，也可以避免結尾的虎頭蛇尾——複製人逃出生天，但是，以後如何生活？雖然麥利克醫生死了，但是，這些複製人的原形還活著，整樁事件都將揭示在陽光下，它所引起的社會動盪，影片沒有揭示，複製人以後如何生活（他們的智力只有15歲），也沒有揭示。——也許導演只顧著在「好看」上下工夫（導演所認為的好看可能是打鬥、空中追逐、爆炸等火爆場面，而因為每部片子都這樣，觀眾要求的好看可能已經苛刻而且是眾口難調的事情），而忽略了影片的靈魂——影片不是沒有靈魂的，但是沒有得到更好的發展，象方仲永，早慧，但是漸漸平庸起來，淪為常人。
　　影片的結尾，非常匆促和理想化，所以說有虎頭蛇尾之嫌，影片提出了問題，但是沒有給出答案。——不過也許這個答案誰也給不了。在未來，難保不出現這樣的真實故事（在目前的真實世界中，其實也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可能性質會輕些，比如出賣器官的人，比如靠販賣器官牟利因而殺人的人，比如動物園裡的活熊取膽，等等）。商業大片，注重的是娛樂性而非思想性，只是我們難以把這樣的片子純然視為娛樂，越看越沉重，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