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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The Pickpocket

小武/ThePickpocket

7.4 / 3,027人    108分鐘

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演員: 王宏偉 郝鴻建 左百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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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一夢

2006-05-16 09:35:26

三色《小武》


[ 白 ] 晃來晃去的人

1

《小武》DVD畫質爆爛,理由大概也只能用「地下電影」這個詞來搪塞,於是小武就在2003年末這個開始寒冷的晚上對著我這個一點都不地下甚而頗為小資的人晃來晃去。此人把舌頭頂在腮幫,斜著臉,手插在兜里很牛B又很猥瑣的樣子,讓我想起那些被我拋在建陽城中已經不知死活的從前一起混的哥們——想當初,他們也是這樣晃來晃去,一直晃了快十年啊,才把這種屬於小城鎮人特有的肢體語言留在我的記憶里,自己一股腦扎進堆滿灰塵的生活。

在那十年之後,已經鍛鍊成一小資的我回到建陽,已經不和這些晃來晃去的人打任何的招呼了。某年春節我曾經看到一個當年嘯聚群氓並對我照顧有加的哥們,踩著三輪車,拉一捆捆的劣質麵包,誠心誠意地輾過建陽大街。我低下頭來繼續走路,以過客的姿態穿越過我成長的這個城鎮,在心裡頭把玩回憶的惆悵與溫情。我已經胖了許多許多,他認不出的。

當時湧上來的那種不肯相認的情緒我說不上來,也許是不想讓自己的小資嘴臉被故鄉人審視,也許是不願意讓踩在腳下的過去又重新復活騷擾自己。所以電影中小武昔日「同事」靳小勇的那份尷尬,我想我理解得了:這個人的心裡大概還是有溫情的,這個人仍然當小武是兄弟的,不過他確實感到了自己的過去和自己得到了的現在和自己將要爭取的未來之間的無法調解。面對小武,他氣急敗壞。小武仍然是一個晃來晃去的人,他卻自認為是市場經濟大潮中的弄潮兒。

2

「市場經濟大潮」,嗯,以前的那些哥們沒有跟我談過,但這也不意味著他們就不懂,因為還在初中的時候就曾有人煞有介事地跟我談過他對「發財機會」的把握。那個人屬於過早發育的典型,格外牛高馬大,唇邊還有讓當時的我們足夠驚詫的一抹黑毛。和我們這些身體羸弱的書獃子相比,他屬於那種「社會上」的人,或許是因為歷練得多,在好勇鬥狠的街頭生涯里,他已經提前想到了怎麼利用他跟派出所、糾察隊不打不相識的的關係來為自己製造發財的機會。

這樣的想法,跟他嘴唇上的一抹黑毛一樣,都是當時的我們所無法理解的,所以他的宏篇大論說完了,我們這些小字輩也就忘了。在若干年後的一次相遇中,他是以失敗者的形象出現的,因為他還在建陽街頭晃來晃去,怎麼看也看不到任何弄潮兒的架勢。那次遇見,我們一干人在他根本就沒錢裝修的寓所里吃了一頓簡陋的火鍋後便成鳥獸散,他沒有機會向我們進一步講解他是如何在現實中實行他當年那些非常超前的想法的,我也便沒有機會向他詳細了解一下他那些超前的想法又是如何在現實中碰壁的。

3

我在1993年上大一的時候方知道有「市場經濟大潮」這個說法,此前都只能算是晨鐘暮鼓、醉生夢死。剛進廈大,就迎來《廢都》的風行,有教授開了講座,拿一枝煙,不用講稿,說的是賈平凹的農民身份加舊文人騷客意識,才創造出《廢都》這個怪胎。至於何事何物激得現實中的老賈或者是小說中的莊之蝶如此鬱悶呢?教授說,是「面對市場經濟大潮的無所適從」。

斯言誠矣。當時我這個山里來的少年已經見識過廈大海邊潮水的聲威,又聽別人說那還只是「小潮」而已,真正的「大潮」,有如《書劍恩仇錄》中的錢塘江潮,驚天地泣鬼神。大潮既來,一切瑣屑之物不復得存,小貝殼、小魚、小螃蟹、小瓦片,以及我等小民的小情緒、小智慧、小矛盾,紛紛站不穩腳跟,隨泥沙而下,能夠如賈平凹那樣在腳跟鬆動身子下沉之際,還氣沉丹田提筆記錄將死未死感覺的,應該已經是非同凡響之輩了吧?所以聽完教授講演之後,隨即找來一本盜版《廢都》,致以景仰,就好像這回我買下《小武》的盜版DVD,致以景仰一般。

賈平凹有一個陝西商州,賈樟柯有一個山西汾陽。如今,賈老前輩給人的印象大概只是整天把玩石頭、寫作美文的「世紀末頹廢文人」,小賈卻一頭迎上一股他也在其中推波助瀾的獨立電影製作大潮,以「獨立導演」的身份拍他的「地下電影」。

其實「獨立」和「大潮」本來是水火不容的東西,就好像小武,如果他非得保持「獨立」的姿勢,就只能在「大潮」的邊緣晃來晃去。這種「獨立」顯然是出自無所適從,因為身邊的東西都變了,他找不到方向,於是只好傚法賈老前輩,成為一個頹廢派。

4

以前讀書的時候,經常有一種自卑感。我讀的是中文系,成天看些小說詩歌和更加不切實際的哲學書,不知道自己畢業後能做什麼。相形之下,那些學經濟、學法律的就顯得前程遠大,很多人甚至在校的時候就開始掙錢了。我常常對學經濟的朋友表達我的鬱悶,說:你們算是趕上好時代了。

1993年,我開始讀本科的那一年,正是「市場經濟大潮」席捲神州、盡人皆知的時候。

所以我那時很有淪為頹廢文人的危險。相當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留著長頭髮,穿著破牛仔褲,搭拉著拖鞋,成為一個在校園中晃來晃去的傢伙。在廈大我遊逛了7年,就算後來頭髮剪短、衣著勉強整齊的研究生時代,晃來晃去的感覺還是沒能夠從心底除去。我時常感覺到自己和現實的不夠協調,對就業充滿了恐懼。事實上,也只有在暑假和春節期間,回到家鄉的時候,看到昔日的哥們仍然在建陽街道上晃來晃去,才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腳踏實地——說什麼,也比他們有目的一些,身份也好一些吧?畢竟,我是逃出了這個小城鎮。

因此那種和他們不敢相認的情緒,也就有了另一種相應的解釋:其實,我和他們一樣,都是些晃來晃去的人;我害怕他們,是不願承認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麼方向。

《小武》結尾的時候,他被銬在路邊,週遭陸陸續續擠了一些旁觀者。那些人不知道這是在拍電影,自然都是所有充當了看客的中國人的嘴臉。他們都在笑。相對於一個被逮到的小偷而言,他們明顯有尊嚴很多,他們的生活明顯有目的一些。小武把舌頭頂在腮幫,斜著臉,卻沒辦法把手插在褲帶以掩飾自己心裡的荒涼,所以他只能蹲在地上,鬱悶地晃來晃去,那些人原來也是在街上晃來晃去的,現在可以站定了,一起來嘲笑這個倒霉的偷兒。


[ 紅 ] 霸王心雨

在《小武》電影的行進里基本上找不到配樂的蹤跡。我們只能說,《小武》的音樂就是生活里出現的各種聲響,比如錄像廳播放的《喋血雙雄》的槍聲,比如夜幕下汾陽街頭飄來飄去的卡拉OK歌聲,比如自行車鈴聲、鞭炮聲、雞叫狗叫聲等等。所有的電影都有聲響,不過我更願意把《小武》裡的這些聲響噹作配樂般聆聽。這樣,裡頭的「通俗歌曲」也許就值得注意。

這些歌曲平時聽起來就惡俗得搞笑,這回,賈樟柯甚至讓他的老鄉用山西腔唱起了屠洪剛的《霸王別姬》,簡直形同惡搞。不過,這種歌聲飄蕩在汾陽街頭的夜色里,確實又讓人覺得無比真實——就像我們身處的這個真實的中國。

算起來,《小武》的「電影插曲」也有十來首吧,應該都是那個年代(香港回歸前夕)最最流行的口水歌,具體歌曲名我是記不大清楚了,因為自己對此實在是陌生得很。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個場景的「插曲」,其一,是小武去探望病中的梅梅,給梅梅買了熱水袋,梅梅唱了王菲的《天空》。我們知道,《天空》的歌詞是台灣人所特有的那種文縐縐的表白,放到這部粗糙的片子裡,就有了怪怪的味道,不過因此也相當突出了梅梅心裡頭的悲哀(她唱著唱著就哭了)。其二,是小武陪梅梅去做頭髮時,鏡頭裡是師傅給一個男人打泡沫刮鬍子的全過程,放的歌曲卻是麥克·傑克遜的《Heal the World》。這就很搞笑了,而且有荒誕的效果。

要說這部電影有主題歌的話,我認為是那首《心雨》,而且,是毛寧和楊鈺瑩這對金童玉女對唱的版本,不是李碧華的那個版本。這首歌在電影裡大概出現了3次,都是很隨意地出現的,和人物的情境沒一點兒關係,最多起的是道具的作用。我把這首歌當作「主題歌」是因為它的做作得要命的歌詞,以及這首歌在中國所有的卡拉OK廳裡遭受的非同尋常的禮遇,當然,更重要的就是在電影裡透露出來的對小武們的命運的暗示:

「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摸的網/我的思念不再是決堤的海/為什麼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深深的把你想起//我的心是六月的情/瀝瀝下著心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讓我最後一次想你……」

實在是讓人牙酸得不得了的一首歌曲啊!然而這是卡拉OK里點唱率最高的對唱歌曲之一,更為搞怪的是,誰都可以一起唱:男主任和女下屬、老闆和三陪、老頭和少女、將要結婚的戀人、多年的夫妻……誰都是唱得那麼投入,尤其一句「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不少人是頗有專業水準地唱出了顫音的。我不知道,他們唱這首歌的時候,是真的抱著一股為藝術而藝術的境界呢,還是藉此宣洩自己隱秘的情緒?

在電影裡,愛唱這首歌的梅梅的消失是沒什麼理由的,她像所有飄蕩在中國底層社會的女子那樣地消失了,甚至沒有跟小武道別。《心雨》首先暗示了她和小武必須分離的命運。

小武屬於那種只能被社會拋棄的人。他被自己的過去拋棄(他當年走南闖北的同夥靳小勇上了正道,連婚禮也不通知小武),被所愛的人拋棄(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被土地拋棄(老爹拿著一根大棒把他逐出了老家家門),被群氓拋棄(銬在路邊,在圍觀者的目光下徹底異化為社會之外的人員)。更深遠一點說,他被這個時代拋棄了,被中國拋棄了。身邊的一切都離他而去,都「成為別人的新娘」。

《心雨》這首歌於是成為《霸王別姬》中那種偽壯烈的別離(「我站在獵獵風中……」)下的真實的情緒所在,這種情緒是無奈地只能呢呢喃喃著的,連感傷也算不上,只能說是竊竊的哀怨。山西汾陽塵土街頭,小武用口哨吹出這首歌,帶著空的靈魂和被拆遷掉的過去,和全中國無所適從的城鎮青年一樣,晃來晃去。這個不無猥瑣的小人物,為我們身處的時代留下了一個告別的身影。


[ 藍 ] 沒有諾言

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有時候你感覺到了一點溫暖,那實在是因為世界的冰冷已經侵入骨髓。

在沒有目的徬徨中迷失的那些傢伙多半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相,他們看見那些堅定不移的人們抱著赴死的決心奔向最終的虛無卻沒有一絲回顧的樣子只能自慚形穢;如果狂歡的人群湧過來了,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著自己可恥的孤獨躲到安靜的角落裡悄悄地腐爛掉。問題是連他們的自我腐爛,都要被干涉。

我獲悉,某某年時的中國突然向所有的子民公開她那張正在肥沃地開放著的面容,近觀者窺見面容上每個毛孔蔓生而出的無名菌類如此盛大地聚集著以慶祝狂歡的開始,你可以想像這是怎樣的一種驚怖。我知道,最脆弱的一些人已經死了,他們臥軌、溺水、自殘,或者在流放的路上被獸類吞食。

後來,存在主義者小武在山西汾陽街頭和他的前輩阿Q那樣自發地思考,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乘坐長途火車尋訪亞歷山大的途中遇見了第歐根尼,反正他決定縮在自己的桶里晃蕩一輩子了。由於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的出現——可能是那一場不像戀愛的戀愛,可能是他妄圖向堅定不移者展現他的尊嚴,也可能是他竟然敢對那些丟失了錢包的群眾炫耀自己的道德——他的桶碎得一塌糊塗。這個游遊逛逛惡意攪亂堅定不移者視線的他者,當然要交給正義的大手改造。

在此我根本不想探討這個虛構的人的命運。這個夜晚我坐在這裡心亂如麻,我試圖許出一些諾言,但在小武的沉默中,我看到了他放棄諾言的理由。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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