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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之雨

2006-03-30 01:21:07

慾望饕餮


1989年,向以標新立異、離經叛道聞名的英國導演彼得•格林納威用攝影機烹製了一桌豐盛的大餐。那年,他47歲,正當盛年,精力旺盛,體魄強健,意志堅強,技藝高超,更為重要的是,他一定有一副百毒不侵、功能強大的胃,才會最終完成這頓規模空前的盛宴,並以為電影觀眾也會像他一樣,吃得下最隱密的慾望所能想像和想像不到的一切美食,而不會消化不良。這頓電影大餐就是《廚師,竊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

光看名字,就有美食,貪婪,性和背叛,正應了中國的那句老話:食色性也,所以它有一個讓人想入非非的中文譯名:《情慾色香味》。如果真以為從中會口腹和下三路的樂趣兼得的話,這樣的人大半是要倒霉了,宴會結束,即使不把膽汁嘔出來,起碼也會十天半月當個苦行僧的。

開場

一個籠罩在夜色中幽暗的停車場,四週只看得見鬼影幢幢的建築和有氣無力的霓虹燈,水泥地面泛著金屬的幽藍光澤。滿臉絡腮鬍子、怎麼看怎麼像土匪的「竊賊」(我一直弄不明白電影名字中為什麼把他叫竊賊,雖然他也有名字,但我更願意叫他「老饕」)和嘍囉們正在毆打一個欠債的男人。男人被老饕拖到汽車邊上,頭上已是鮮血淋漓,根本無力反抗。老饕讓手下扒光了他的衣服,用腳狠揣他的下體,然後又撿來狗糞塗滿頭臉和全身。老饕的「妻子」正面無表情地坐在車內吸菸。幾條無主的惡犬圍著這群人一刻不停地狂奔,像是蒼蠅發現了一塊巨大的腐肉。老饕的咒罵和惡犬低沉兇猛的吼聲在夜空中迴蕩。

鏡頭一轉,停車場的一頭出現了一個閃著綠光的大門,裡面光線明亮誘人,不苟言笑的法國「廚師」站在門口迎接老饕。老饕發洩完後,在嘍囉的簇擁下走進廚房。廚子們看來訓練有素,人人忙於自己的活計,切涮蒸烤,乒桌球乓,好不熱鬧。老饕指著停車場裡倉門敞開的兩輛貨車告訴廚師,給他送來了肉和魚,廚師說,他用的所有東西都要自己採購,這是品質的保證。

老饕穿過廚房,進入餐廳。這道門泛著濃艷的紅光,餐廳裡所有的餐桌、陳設、地板和屋頂也都如血般殷紅,侍者也一律紅衣。食客盈座,人聲鼎沸,所有的桌子圍著中心一張長桌,妻子、手下圍桌而坐,眾星捧月般圍著老饕的座位,等他的到來。我們注意到,餐廳靠門的一張小桌子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對周圍的喧譁充耳不聞,正專心致志地讀一本書。他就是「情人」。

主要人物相繼出場,兩道門,停車場——廚房——餐廳,一場慾望的大餐不僅在餐廳,而在各個場所隆重開始了。

場景1:餐廳

在這個講「吃」的電影中,餐廳當然是主要的場景。

餐廳的所有者是老饕,在這個封閉的寓言世界裡,他所有的卻不僅僅是物質意義上的餐廳和食物,而且包括了其內所有人的自由和人格,不論是侍者還是食客。對他而言,每日的進食,成了一場物質與精神食糧都無比豐盈的儀式。

餐廳裡陳設華麗艷俗,慾海般淹沒了一切的腥紅,急促低沉的配樂,和老饕的粗俗和慾望相得益彰。他永不饜足的便便大腹不停地得到食物補充,他的無知和粗暴控制著其他所有人的胃口和恐懼。

首先是優雅而憂鬱的妻子,點的菜被他嘲笑,一盤精美的法國菜里,他加入各種各樣的調料和汁水,弄得令人作嘔。妻子說錯一句話,當即會得到他一記耳光。他向所有人宣佈:和盤中的龍蝦一樣,你也是我的食物,任何人碰一下都會讓我生氣!然後,他用肥膩的大手撕扯下龍蝦的鉗子,扭斷脖頸,心滿意足地吞下肚。來進餐的食客如果對他稍有不敬,馬上會像那個不肯挪開桌椅讓他看舞女表演的可憐男人一樣,橫遭拳打腳踢,菜汁兜頭而下淋個滿身滿臉。中年男人(情人)手中的書被老饕幾次扔在地上,屢遭羞辱而無能為力。在他眼裡,餐廳是吃飯的地方,「飯」當然不包括書,但卻包括了除知識以外的一切:佔有,權力,暴力,掠奪,金錢,肉慾……

悄無聲息地,另外一個主題也在餐廳裡快速滋長、豐滿,很快就變成了像那個帶著金屬罩子的法國美食一樣的擋也擋不住的誘惑。從妻子不經意間瞥見低頭讀書的中年男人的一刻起,從兩道目光偶然相碰就再也無法分開起,從侍者同時給他們上了那道法式的精緻佳餚起,中年男人成為了「情人」,這個巴洛克式的浮華餐廳裡第一次真情暗湧,有了一絲絲讓人掛心的東西。

場景1•1:廁所

廁所是餐廳的附屬,衍生出來的配角。它似乎應該屬於妻子,這和她的地位相稱。從地到頂一片純白,與艷紅的餐廳有天壤之別。它是沉默的情慾找到的第一個棲所,妻子和情人只能藏到這侷促、不堪的空間幽會、偷歡。然而他們馬上發現自己錯了,嫉妒的老饕為了找到妻子,甚至會衝進來趕走正在如廁的女賓。痴男怨女兩次偷歡不成,兩情相悅轉眼戰戰慄栗,徒讓人憐。

這白原來蒼白,可憐妻子竟也無處容身。

場景2:廚房

表面上,它屬於法國廚師,他把這裡管理得井井有條,沒有老饕的時候,廚子、廚娘想必都心情愉快,各自竭力拿出絕活,給客人們烹製出一道道美味佳餚,洗碗少年清越的聖歌在綠光里飄蕩,和著鍋碗瓢盆的交響,是一幅混合著世俗溫暖和神聖情感的美麗圖畫。

影片開頭被侮辱的欠債男人,坐在廚師為他端來的椅子上,水龍裡的水沖刷著他身上的污穢,他的頭埋在雙臂間,靜靜地啜泣,沒有人打擾他,周圍是兄弟的沉默。

妻子和她的情人在這裡找到了避難所和樂園,在善良的廚師的庇護下,妻子在短暫的幾天裡終於敞開肉體之門,享受到了本應屬於她的性愛美味。一簾之隔,一邊是欲仙欲死的戀人,一邊是切菜的廚師,這時候,導演用了少見的一組快節奏對切鏡頭,纏繞的肉體,消魂的呻吟,輕快的菜刀,明亮的光線,這是全片唯一讓人賞心悅目的時刻,聖歌清亮,綠光盈室,是生命的綠色,愛情的綠色。

老饕的隨時闖入卻不斷打破這裡的溫馨和平,工作中斷,歌聲止息,少年躲藏,戀人難堪地光著身子在眾人的遮掩下溜走。餐桌上的一次談話洩漏了秘密後,老饕終於掀桌摔碗,毀了一切。廚師終究不是真正的主人。

場景3:停車場

餐廳的後院,慾望的後院,身壯如牛的惡犬和相貌兇惡的老饕是共同的主人,幽暗的藍光籠罩的罪惡之所,低吼的惡犬覬覦著兩車生蛆發霉、臭氣熏天的腐肉,老饕發洩著最隱密殘酷的變態和暴力衝動。受監視和懷疑的妻子被撕爛衣服,在野獸和嘍囉垂涎的目光下遭受凌辱,四週是曖昧沉默的夜色。

這也是逃脫的唯一出口。妻子和情人渾身赤裸,藏在生蛆的爛肉中,廚師駕車送他們奔向新生。但願人們這回說得對,最黑暗處產生出光明。

場景4:圖書室

水沖刷掉細菌和腐臭,無遮無掩的身體第一次感到自由和安全。經歷了難耐的煉獄般的痛苦,也許一切都值得,這裡會是最可靠的保護,最溫暖的歸宿。

這是唯一和老饕沒有關係的地方,屬於象徵知識和文明的情人,是一塊具有私人性質的領地。也沒有刻意的色彩,暗黃的書架,一排排發黃的老書,桔黃燈光下乾淨舒適的床鋪,甚至沒有聲音。或許,聲音是存在的,但不是慾望的喧嚷,而是書中直接與靈魂交流的心跳。

場景4•1:醫院

少年寧死不願說出妻子藏身之處,老饕將一個個鈕扣塞入他口中和肚臍,折磨得奄奄一息,人們卻只是沉默。

一個公共空間,本來它應該比圖書室更為安全和獨立,但公眾的軟弱無力像牆上的明黃一樣醒目。

結局,死亡和復仇

妻子和情人的下落還是被知道了。妻子去醫院看望少年,老饕和手下破門而入,情人被強塞入嘴的書頁活活噎死,書架傾倒,滿地殘紙。歸來的妻子木然躺在愛人已變得冰涼的臂彎里直至黎明……

老饕得到廚師邀請吃一頓特別的盛宴,偌大的餐廳只擺放了一桌一椅,妻子竟然也在等他。在聖樂伴奏中,餐廳的門打開了,廚師們列隊而出,其中有輪椅上的少年和被他侮辱過的所有人,抬給他最後的大餐——精心煮過的情人的屍體。妻子用槍指著他的頭:你曾經發誓要他死,並要吃他的肉,那麼現在,實踐你的諾言吧。顫抖,切割,嘔吐,嘴嚼。一聲槍響,老饕砰然倒地。

    
槍響處,大幕落下,我這才恍然,原來這本是一出格林納威精心設計的戲劇。格林納威把故事的發展牢牢地控制在這樣幾個亦真亦幻的場景中,賦予每個場景以個性和特徵,使它們成了這場戲不可或缺的主要角色。封閉如舞台的構圖,人物和道具的造型感,表現主義的光線和色彩,寓意豐富的配樂和音響,舞台劇式的表演風格,用時間順序結構劇情從而把電影分成七幕,這些都可看出他對於繪畫和戲劇的偏愛,對形式和創造的偏愛。我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自己,從來看電影強調用心甚於用腦,以感動來衡量好壞的我,發現自己也陷入了他的形式之中。可細細尋來,我的震動和感動,悲哀和恐懼,都是與故事及其形式密不可分的,如果忽視了這部電影形式上的強大隱喻功能,也許只會把它視為一部尋常的黑色喜劇。

幾個場景中,始終壓抑著人正常慾望釋放、處於強勢地位的是餐廳和停車場,極端的艷俗和極端的冷酷,繁管急弦,低沉暗啞,醜陋鄙俗的鬧劇在這裡上演,殘酷變態的發洩縱情展現,貪婪,財富,強權,暴力,肉慾,欺騙,愚蠢,腐爛,變態,虐待,各色雜陳,唯獨沒有愛和尊嚴。這就是格林納威要我們面對的現實。與這聯繫最密切的善良的人們就如廚房一樣,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哪怕一點點的仁慈,換來得也是血的代價和徹底的摧毀。最具理想色彩的圖書室,也在劫難逃。愛和善良無所歸依,惡和強權大行其道,無論哪個地方,都是惡人的餐廳,世界只是一場惡人的狂歡豪飲,慾望饕餮。還有愚昧對智慧的踐蹋(老饕和情人,無知和書籍),個人凌架於社會(老饕和食客),脆弱的神聖和強大的暴力(少年和老饕),等等。也許這些都不算什麼新鮮的話題,而且現在講來還有危言聳聽之嫌,可是格林納威用他的方法暗指直陳,卻是那麼觸目驚心,讓人不得不稍稍警醒。如果沒有人物與場景的對應,沒有光影符號的渲染,沒有聲音的配合這些形式和細微的精巧安排,其力度必將大為減弱。

有人把格林納威說成是後現代電影導演。我對後現代這個概念一直不得要領,如果說後現代只是一種方法,是形式的拼貼,那麼他的確是,這部電影和他大多數作品一樣,證明他不愧為形式主義的大師。如果後現代意味著意義的消解,本體的虛無,情感的規避,單從這一部作品,我看到的卻是一個非常深刻的格林納威,他如一把利刃,憤然刺入英國以及英國以外整個人類的心臟,把虛飾的理想和冷漠的假像徹底地噁心了一番,批判鋒芒鮮有出其右者。同時,他又不像庫布里克、帕索里尼那麼漠然,為我們保留了幾許凡俗的關愛和善良,讓我們聽到了最後的那個槍聲,他的痛苦和外冷內熱都是不言自明的。可是,真要像電影中那樣,停車場和餐廳清理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卻也難。欲壑難平,人心中的醜陋慾念何時徹底消泯過?

不過格林納威一時惻隱罷了。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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