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梓珠
2006-01-17 20:54:56
生命的缺失
「在西班牙電影中,中年婦女和小男孩永遠是最可愛的。」今年的一期《書城》上,我看到這句話。雖然評價針對的是另一部西班牙電影,我還是不由自主的想到瑪尼拉——《有關我母親的一切》的主角。
生命對於瑪尼拉是不完整的,電影的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兒子艾提芬向她索要她過去時演出《慾望號街車》的劇照。略有遲疑,瑪尼拉拿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她還年輕,灰色的帽子下一張帶著女孩子特有的矜持的臉。只是兒子的手指划過照片的邊緣,那不平整的撕痕的另一半遺失了什麼?
我們無法得知,瑪尼拉的兒子也猜不出全部,他希望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就是母親告訴他父親的故事。可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17歲生日的那天,母親站在巨大的海報前向他招手,海報上是《慾望號街車》女主角修子的頭像,她冷冷的注視著街上的人群,注視著母親和兒子,而他們正要去看她的演出。雨中,艾提芬焦急的敲擊修子的車窗,為母親索要簽名,他所得到的,不過修子一個疑惑的眼神。他不顧一切的向遠去汽車追去,然後,另一輛車……
鏡頭從很奇怪的角度拍攝著瑪尼拉被驚恐和絕望扭曲的臉,好像是躺在地上的兒子在觀察母親。這一夜,瑪尼拉喪失了全部,一聲聲「mi hijo , mi hijo (我的孩子)」的呼喊漸漸歸於平靜後,她辭去原先醫院的工作,跟隨兒子的心臟(已經捐獻給他人),來到馬德里。
從巴塞隆納到馬德里,對於瑪尼拉來說,不僅僅是兩個城市路程的差異,更意味著兩種生活。當初離開馬德裡的時候,兒子還在腹中,於是巴塞隆納代表著和兒子相濡以沫的日子。而回到馬德里,就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但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角色的缺失卻讓她的回歸其實成為一種再生。
影片的中譯名叫《有關我母親的一切》或者《論盡我阿媽》。我一直沒有搞懂「我」究竟是誰。是死去的兒子以超時空的視角在講述?還是瑪尼拉最後收養的兒子多年以後長大成人回憶養母的一切?抑或這個「我」並不存在,只是導演的寄託?不管怎麼樣,這是部有太多內容的電影,而母愛把所有的情節碎片,情感碎片串連在一道。阿莫多瓦電影裡的情總是濃烈的,近乎變態的,讓人逃脫不得,幾乎要窒息。這也許和西班牙人自然,率性,浪漫的性格有關,像他們的足球,鬥牛表演,弗拉明戈舞。所以就有了《捆著我,綁著我》裡由繩子、膠布、手銬生出的愛情,就有了《活色生香》裡衝破犯罪、遺忘、報恩和壓抑的愛情。相比較而言,《有關我母親的一切》裡的情感只是緩緩流淌的溫水,少有驚心動魄,以致於我離開電影就很難準確的回憶起情節的發展。
瑪尼拉來到馬德里後,意外和一個做了變性手術的舊友阿格萊重逢,又由阿格萊引出重要人物,修女羅莎。羅莎初出場時像一束光亮照著觀眾的眼睛,她是那種一見就另人想起拉斐爾畫中聖母的人物,無論是外貌還是行動。她想幫瑪尼拉找份工作,就把她介紹給自己的母親,希望母親可以留下瑪尼拉照顧痴呆的父親。但是羅莎的母親卻生硬的對待瑪尼拉。羅莎匆匆告別母親,到樓下找瑪尼拉。街上的陽光清亮亮的,孩子們玩著遊戲,可這平靜的空氣里似乎有些悲傷的東西潛伏著。
是的,不久羅莎發現自己懷孕了,還查出感染了愛滋病。與父母的生疏,使她在這個世界上可信任,可依賴的人只有瑪尼拉。她終於哭著伏在瑪尼拉的肩頭。瑪尼拉也終於答應她搬過來一起住,她像母親照顧女兒一樣照顧她。
羅莎告訴瑪尼拉孩子的父親是誰,瑪尼拉的兒子叫艾提芬,羅莎說自己如果生的是男孩,就是第三個艾提芬。
每個人都知道誰是第一個艾提芬了。
然後,羅莎死了,在第三個艾提芬降生之後。親友們圍在她的墓旁哀悼,沒有人注意到城牆上走下的人,除了瑪尼拉。
他緩緩地走下,沉重而又謹慎,摘去墨鏡,露出美艷無比的臉,卻是一張男性的臉。
瑪尼拉滿臉淚痕,金色的頭髮在風中無助的擺動。眼前就是第一個艾提芬,自己孩子的父親,照片缺失的另一半,也是羅莎孩子的父親,造成羅莎死亡的那個「男人」。面對昔日的丈夫,今天的另一個女人,瑪尼拉連恨都找不到一個著力點,何況艾提芬也已經病入膏肓。他甚至不知道瑪尼拉有自己的孩子。而當他知道時,這個不負責任的人留下了他最後的真摯的眼淚。
這就是瑪尼拉的命運,她曾經有過丈夫,而丈夫某一天卻突然變成了女人,於是她帶著腹中的孩子遠離丈夫,兒子卻在17歲生日的那天死於一場車禍,原因就是《慾望號街車》——她年輕時和丈夫同台演出的話劇。影片涉及到變性,毒品,同性戀,愛滋病等各種現代社會中的陰暗面,卻沒有給我們看《黑色追緝令》等電影時的煎熬感,因為,如前所說,母愛把所有的東西連接在一起,母愛的光輝把陰暗淨化。瑪尼拉承受著巨大的悲哀和失衡撫養兒子17年,兒子死後,她失去了支撐,就去照顧《慾望號街車》演員修子和尼娜的生活,像母親一樣照看年輕不更事的羅莎。當羅莎也絲後,她抱起被外祖母遺棄的羅莎的孩子,讓他從一出生就帶有的愛滋病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難怪「西班牙電影中的中年婦女是最可愛的。」
然而在這部電影中,我最喜歡的人物並不是瑪尼拉。她是個強者,面對命運給的一系列傷害,總是用自己博大的胸懷,超人的慈愛化解一切,她是最值得尊敬的。而修女羅莎,更具有悲劇的美感。
羅莎有父母,但是也許父母不滿意女兒一心投向社會福利工作,他們的關係十分生疏。這個美麗的女孩一生唯一的愛情卻讓她付出了太高的代價。她一個人去醫院領取了化驗報告,不能依靠父母,只好求助於剛剛認識的瑪尼拉。去醫院生孩子的路上經過廣場,她讓司機把車停下來,臉湊到窗前,靜靜的看著外面的景色,彷彿已經知道這一次是和美好人生的訣別了。這時候,她看到了父親的狗,興奮的喊了聲:「沙皮。」狗順從的爬到她身上,可是父親卻不認得她了。父親走到她面前說這狗不怕生,說小姐你今年多大了,說你身高多少,就是不說你就是我的女兒呀。羅莎微笑著回答父親的每一個問題,她再也不會哭了,拿到化驗報告的那一刻,已經宣告了她的死亡。從那時候到現在,羅莎如果要哭也已經哭完了,只是平靜的等待最後的到來。對著轉身而去的父親,她終於叫了聲爸爸。「爸爸,再見。」父親並沒有聽到。
羅莎沒有哭,我們卻都哭了。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