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誰的玩偶?

    初次接觸北野武的電影，我選擇了《玩偶》。玩偶，這個聽上去就帶有強烈宿命感的名字，使我在看之前就預支了悲傷的心情。北野武的鏡頭語言的確很獨特，長時間的停滯，讓你不得不在畫面的靜默中去沉思，去感傷，去醞釀一種凝結在空氣中化也化不開的無奈和哀怨。幸好我是在一個冬季晴暖的午後，欣賞了這樣一部讓人心靈抽痛的電影。

    松本也許會痛恨自己當初在父母面前的軟弱吧，沒有堅持抵制強加的婚姻，沒有堅持自己最真摯的愛情。人都是這樣，失去才懂得什麼才是最寶貴的，只是最寶貴的佐合子清醒而健康的身體和心靈卻已經換不回來了。就像被汽車碾碎了翅膀的蝴蝶，生命註定要凋零。松本就這樣懺悔著，他緊緊地抱住佐合子深深地垂下了頭，原諒我……我看到了一個男人最最無助的一面。除此以外，只有他空洞的眼神，面對每一個嘲笑他們的人，面對漫天的櫻花，面對如血的楓葉，面對茫茫的白雪，面對天空，面對大海，面對這個絕望的世界。

    他和她，腰間綁著一根粗粗的紅繩，行走，行走，行走。這根紅繩沉沉地拖在地上，有時候會被小木樁絆到，有時候會掃過一朵獨自盛開的雛菊。可是他們不管，繼續這樣走著，走過每一個記憶的角落，走過如畫的四季景色，走過他們倆之間點滴的愛情。生命就這樣慢慢的流淌，往昔的記憶卻沒有一點點地找回。他們的路似乎已經模糊了起點，也隱去了盡頭。在這樣讓人揪心的緩慢的行走中，他們也路過別人的故事。在海灘，他們路過那個刺瞎了自己眼睛為了見偶像一面的男歌迷。這個鏡頭影片中出現了兩遍，導演多麼洞悉這個世界上的芸芸眾生，每個人都在演繹自己的故事，同時也經過了別人的故事。這樣一種生命的交叉，真是叫人無限感嘆。人又何嘗不是像玩偶一樣，被無形的命運擺佈操縱呢！

    那個痴痴的等待自己的男友的女人，在公園的長凳上一坐就是三十年，永遠的黃色頭巾，紅色長裙，罩一件白色上衣，她在那兒坐著，手捧著兩合便當，靜默成恆久的風景。三十年後，她等待的那個男青年已經成了黑社會的老大哥，他飽經腥風血雨，一臉疲憊、蒼老之態。也許是突發奇想，他想去看看那個年輕時的女朋友。我想任誰也不能真正體會他看到長凳上那幅恆久的風景時內心的感受吧！她依舊那麼美，那麼鮮活，也許只有愛情的力量才能如此長久地支撐她，讓她永遠充滿希望，滿懷信心地等著他的男友。而他，經歷過那麼多幫派爭鬥廝殺的黑社會老大，內心的膽怯卻暴露無遺，他一開始不敢坐過去，坐過去之後，還是沒有勇氣告訴她：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可是她說：你來了，我也許已經沒有必要再等他了。她把便當給他吃，裡面的菜是他最喜歡的。他把圍巾圍在了她的脖頸，他笑笑，她也笑笑，多少年，多少個星期六，才等來這樣的幸福，我毫無防備地被這樣的溫馨感動得潸然淚下了。北野武沒有忘了在殘酷里蘊含一些溫情，這是我整部片子中看到的最溫暖的鏡頭了。然而，幸福地珍貴，就是在於它的不會長久。轉眼間，在走出公園的路上，跟在老大後面的男人掏出槍，在他驚覺之前……我們沒有聽到槍聲，卻看到了一片凋零的紅楓，靜默地隨著流水漂走了。鏡頭切換，我們看到他女朋友等待的眼神霎時間黯淡了下來。

    再看那個瘋狂的歌迷，在人群中，他是那麼不起眼的一個人，其貌不揚，做著一個管理交通的小警察的工作。平凡的人也會有不平凡的愛和經歷，北野武用他的鏡頭向我們闡釋了生活中的辯證法。我佩服他的勇氣，他是一個真正的歌迷，他對歌星山口春奈的愛純粹而令人震撼。因為車禍被毀容的山口春奈無法面對自己，一個人在海邊靜默，誰也不見。歌迷為了見他一面，凝視著山口的寫真集，在腦中記下了了她最美的一面，然後毅然拿起了美工刀。他最終完成了心願，「見」到了他心中的女神，不惜以失去光明的代價。最後，一個交通警察最終死於交通事故，這不能不說是上天的作弄，死亡，又是死亡，沒有驚心動魄的撞擊場面，只有一地沖也沖不乾淨的血跡。在北野武的電影裡我領略了靜默的衝擊力。

    松本和佐合子最終來到了他們訂婚的飯店，熱鬧的場面猶在眼前，佐合子空洞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光亮，她拿出訂婚時松本送給她的項鍊，微笑，微笑著看著松本。松本呆望著她，好久，好久，突然一把把她抱住，緊緊地把她抱住，我知道他再也不會鬆開了。

    影片的最後，松本和佐合子被掛在了一根懸崖的樹枝上，死了。他們穿著漂亮的和服，融進了遠山，天空，還有皚皚的白雪中，形成了一幅畫，這無疑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死亡景像，美得讓人窒息。

    絕望，透著無盡的絕望，我還是看到了一絲溫暖，至少在死亡之前，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實現了自己的夙願。這真是讓人驚愕一部片子，北野武摒棄了好萊塢式的視聽衝擊，而是使用一種隱諱的間接的方法敘述故事，這更讓我感受到了影片叩問生命的力量。所謂無聲勝有聲之法，被北野武用到了極致。這真是一部什麼都到了極致的電影，愛到極致，美到極致，悲到極致，絕望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