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可口可樂以及其他

（木瓜有史以來第一篇變成鉛字的文章，發表在《看電影》五月上的「挺進報」專欄，興奮，小小沒出息一下）


腳

我們註定要走過一樣的
萬水千山
我們註定要經歷相同的
乾枯和衰老
並肩棲息
相互追隨
讓我們
像左腳和右腳一樣
相愛

那天我正在用新買的柯尼卡美能達Z5給腳丫子拍照，擺姿勢、找角度，甚至還佈置燈光。我想把我的腳丫子拍得具有美感，尤其是那隻傷痕纍纍的左腳。之後某個瞬間，幾句所謂詩的東西忽然浮現在腦海。
在那以後某一天的早晨，我抱著棉被痴痴地背出那些詩句，晨光下他們開始蒸發，有沒有一種信誓旦旦能抵得住湯湯水水的蒼白。想起一個老朽的話，大意是：一個人可能征服過無數座高山，最後卻被鞋裡的一粒砂礫撂倒。
其實高山並不偉岸，沙礫也不見得卑賤。在我們的雙腳之下，一切都沒有分別。走，才能踏實，無所謂幸福不幸福。走下去，也許就是幸福。
有那麼一部電影叫做《朱麗葉與梁山伯》，我想念那不夠完美的愛情故事，想念那終沒成為一對的一對，以及他們的，雙腳。
一個女人穿著旗袍光著腳在深夜的馬路上狂奔，她一定沒有合腳的鞋。
一個男人用腳蘸著自己流下的血在地板上寫字，他是不是失去了靈魂？
想起《滾滾紅塵》裡章能才凝視著沈韶華，無比悲傷地說：你沒有披肩，我沒有靈魂。懂了，未必可以相伴，相伴，未必可以長久。
醫院裡再次相遇，他們不大說話，並非初次相識，可是他們想不了那麼遠。一個是鄉村酒家的領班，一個是無所事事的爛仔，其實她離過婚，還失去一個乳房，和爺爺相依為命；而他死了全家，從此不務正業，到處欠債。
兩個人的相遇，成不了故事的，就是事故。當故事結束，我們的雙腳仍然不能停止行走，繼續將一個又一個故事踩碎成碎片。踏上公路踏上泥濘，走進學校走進教堂，路過醫院路過墳墓。男人和女人，窮人和富人，愛著的和被愛的，邂逅的和擦身而過的，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直至終老。
最喜歡看兩個人抱著小嬰兒站在鐵軌旁邊，她去上班，他搖著孩子的小手和她告別。夕陽下，看似無限延伸的光亮鐵軌總會在某一處打結。
爺爺說：一個女人要有健康和家，可是她什麼都沒有。
許志安的《半天假》在背後輕輕唱起，葛民輝飾演的教練看著手中買給她的Kitty玩偶，開始下雨了，撐起無邊包容的傘，連傷感也溫暖著。
主人公的結局如何，其實並不重要。有些電影你只要一直看下去，沒有絲毫厭倦，因為Cést la vie（這就是生活）。爺爺買給她的那雙白色的拖鞋，一定還靜靜地躺在袋子裡，那是一切背後的溫暖。
總有一些未知的遙遠，妄圖拋棄雙腳。給自己留一雙溫暖舒適的鞋吧，然後，萬水千山。


可口可樂

Cast a cold eye
On life,on death
Hörseman,pass by!
年輕的戀人們喜歡談論稍顯貴族化的東西，比如電影裡的愛情，比如帶野牛草的伏特加。可是他們卻未必真的會去嘗試、去追隨，遠離現實生活的東西會在意淫的過程中變得惝恍迷離，而究竟哪一個才是唾手可得的安慰，白蘭地還是可樂？
曾經懷疑可口可樂是這部影片的贊助商，抑或是導演葉偉信迷戀一種飲料至此地步，我更願意相信是後者，因為我正是這樣一種人。
《黑白森林》裡居然有一個人名字就叫做可樂，電影的結尾，年輕的黃浩然最後轉身走向路的盡頭，彼時陽光燦爛而朦朧，他的身影淡定而瀟灑。這一瓶可樂，應該是百事的。
可口可樂便不同。究竟怎樣不同，只因那一份激越與沉默，百年來不曾改變。瓶型似一個優雅的女人體，腰肢豐滿勻稱，剛好適合手握。在夜晚，一些起風的夜晚，斑駁的光線穿過暗啞的紅色液體，涼如貓眼，凝如琥珀。
《朱麗葉與梁山伯》結尾，一個可口可樂瓶子擊倒了佐敦，那堅硬的透明瓶體不再盛滿凝血的顏色，直直從空中跌落。這並非一個哭哭啼啼的故事，也不似李翹和黎小軍那般起承轉合。很多人走來，很多人離開，某天，茱蒂又來到門口小店，向阿婆買一瓶可口可樂。河邊的老屋沒有倒，可口可樂還是照喝。只是我疑心她已經開始真的蒼老，也許從來就不曾年輕過。
張宇親愛的十一郎曾經寫過這樣一句歌詞：從哪裡開始，從哪裡失去。實際上，我們更多的是「從哪裡結束，從哪裡開始」。十分鐘，一瓶可樂的工夫，年華也可能老去。記憶和可樂一樣，冷藏了之後才會好喝。
No coke，no h』ope。


其他

都說香港是文化沙漠，又有多少人懂得駱駝執著的堅韌和黃沙驚人滄桑的美，狂風過處，夜夜有花草枯榮。牡丹華貴，玫瑰浪漫，藤蔓妖嬈痴纏。
起初當吳君如翻著眼白出場的時候，還以為這部電影是搞笑片；吳鎮宇一臉陰鬱地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再猜是個黑幫片；劉以達、葛民輝居然一本正經，莫非是後現代實驗電影？隨著劇情的展開，終於明白，不過是一個老老實實的香港市井故事，一如任達華飾演的角色，凌厲而不失鈍鈍溫情。
導演葉偉信講了一個現代都會裡的安徒生童話，有真實的愛恨，有強烈的悲喜，卻沒有一絲甜蜜障眼的虛假。是誰說，最深的痛是哭不出來的。我想，最長的愛，總會被光陰的車轍輾過，超越歡喜悲哀。
多少春風秋雨改，多少崎嶇不變愛，多少唏噓的你，在人海？
你，還在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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